扬州杨府,杨国公旧时府邸。后杨皇后嫁予皇上,杨国公随之迁府于西京。多年旧府无人问津,如今李玚一来,这旧时府邸依然焕发当年光彩。

    沈书清踏进府门,庭内曲径通幽,假山重叠,河道旁摆有几盆银针松,庭院庄严却又柔和。

    小厮早已在一旁等候沈书清,一见到她便恭恭敬敬地说:“沈大人,这边请。”

    沈书清跟着小厮绕过幽径进了内院,时时传来阵阵竹叶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李玚和傅深二人正坐于湖心亭上,饶有兴致地下棋。

    他们倒是有闲情逸致,可怜自己午夜归家清早起来为了张泉一案跑断腿,半点好处未曾捞着。沈书清眼眸灵动,暗自腹诽。

    棋技谋略,本是一体。年少时傅深就不敌李玚,总是颓丧而去。现如今李玚城府渐深,傅深怕是要哭鼻子了。沈书清想到此处,偷偷笑了下。

    “你来了。”李玚执起一颗黑棋,头也未抬地说。

    沈书清躬身行礼,浅笑道:“殿下之命,不敢不从。”她将伞交于身旁小厮,药挂至手中,对着傅深笑道:“还得感谢昨日傅大人好意,不然沈某今日可不是吃几服药这么简单。”

    傅深看向她手中晃动的药包,温柔应道:“举手之劳,沈大人还是要多多保重身体。”

    “傅大人说的有理,沈某记下了。”沈书清笑盈盈地回道。

    李玚仍是低头看向棋盘,目光却游走于其二人身上。这两人关系不知何时变得如此亲近,在他耳边有说有笑。他稍稍有些不爽,沉声问道:“既然来了,就不要浪费时间,将溃堤之事尽数说来。”

    沈书清嘴角一扬,试探说道:“不知殿下是想听什么?人力?建材?银两?还是别的?”

    恰逢李玚落子,黑子与棋盘碰撞,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寒冰似的目光投向沈书清,李玚冷冷道:“我问,你答。”

    “全听殿下的。”

    李玚转过身,冷淡而又疏离地盯着沈书清,话中听不出任何情绪:“你的文书我已看过,事事详细,无一错漏。但我偏要问修堤之时,你可有发现什么问题?”

    沈书清内心暗喜,瞧着眼前不苟言笑的冰块脸,若不是念及残存的情分,她才不愿多搭理李玚。她长吁口气,淡淡说道:“今年扬州冬雪极大,时逢冬春之交冰水相融,溃口比往年都大了些。扬州离西京较远,应是户部拨款工部拨人,工部带着户部的款来扬州。当时预算呈报的是三百万两银子,来扬州的也实打实是三百万两。可当钢材石材采办完,工部的人告知我只剩几百两白银。我跑去问通判这是为何,通判只是含糊其词说工部的人材料买多了些。没有白银工人如何吃饭,报酬又如何获得,我便清点了所有材料,合计后发现采买所花不足一百万两。那么请问殿下,这足足二百两白银去哪儿了呢?”

    好一招自当愚公,明明沈书清心里跟明镜似的,却还要反过来问他。李玚晦暗不明地盯着沈书清,一言不发。

    短暂沉默后,傅深率先开了口:“我看这扬州通判啊,想去工部当一当官。李将军,你觉得呢?”

    李玚不答,继续问道:“那这工人饷银,你如何解决的?”

    沈书清舒然一笑,沉静答道:“膳食一日未曾落下,从未苛待。至于银钱,若照以前规矩,人人都得一样的份额,断然是不够分的。从工者自有勤劳之人,也有懒惰之人。开工时我便嘱咐过,多劳者多得,少劳者少得。此行鞭策,颇有成效。事毕后材料有余,我便退还商铺换取银两,多少工绩换取多少工银,未克扣工人银钱半分。”

    此解决之法,周全未有纰漏,公平且获人心。李玚目光中不由添了几分赞许之色,眼前人虽为女子,却有大谋。他语气稍缓,随意问道:“为何文书上不写?”

    沈书清眼神微动,正经答道:“胡县令说了,文书是要登记在册的,要干净些。”

    这个回答倒是有趣,巧妙又识大局。此人与昨日之时大有不同,这股机灵劲,李玚许久未见。透过沈书清瘦弱的身影,他仿佛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揉了揉眼,对自己的恍惚感到可笑。他轻声道:“今日所述,写成文书交于我,我自会向父皇禀明。”

    看来李玚这是要对工部下手了。沈书清恭敬回道:“是,我回去写完就派人送来。”

    “派人?是觉得杨府太远,太累了?”

    沈书清轻咳一声,特意将药举起,佯装不适:“殿下说笑了。昨日淋了雨,怕是感了风寒,身子有些欠佳,今早已向胡县令修书告假几日。殿下若有他事,还请托付他人。”

    李玚玩味地瞧着面前脸颊微粉、精神尚佳的面容,病态未见,心思倒写脸上了。他缓缓开口道:“既如此,沈大人就好好休息吧。”

    沈书清眼珠一转,借机开口询问:“殿下,不知张泉在府上可好?”

    不动声色处,李玚嘴角一勾,她终归还是问了。

    “一切安好。”他答道。

    沈书清适才安心,想来张泉在杨府,自己也可省去不少麻烦安心查案,思来想去也觉不错。

    “若无事,沈某就不打扰二位大人雅兴了,文书我会尽快派人送来。”沈书清见计策成功,只想快些离开。

    李玚微微颔首,顺手执起一枚黑子,转头继续盯着棋盘。

    待沈书清离府后,李玚淡淡问道:“你明日是不是要去桥庄一趟?”

    傅深正思考着下一步如何落子,漫不经心地回了句:“是。”

    “我去吧。等文书送来,你带着大理寺的人好好理一理工部的烂摊子。”

    傅深疑惑抬头,明明昨日还称自己不喜出门,让他去桥庄探一探究竟,今日怎么见了个小主簿,就改变主意了。

    倏而,傅深想到了什么,释然笑道:“行,你去,我留下。”

    桥庄隐于山中,山间路多湿滑,偏不巧又下着小雨,泥泞不堪。沈书清小心走着,鞋底早已黄泥成团。

    她费了好些力气才来到桥庄,人生地不熟,也不知哪一家是秦娘子娘家。

    迎面走来一位撑着伞的大娘,提着篮子像是要上山。沈书清立刻抓住大娘,和善问道:“大娘,您知道秦云姗母家在哪儿吗?”

    隔着雾气,大娘戒备地打量着沈书清。她特意选了一身书生装扮,青衣轻扬,好叫人卸下防备。

    大娘见她柔弱书生的模样,没有多问,好心指了指前方山头:“那条路直走,山脚下第一家就是。”

    沈书清连声道谢,脚步加快往秦娘子家赶去。

    临于山下,几处屋舍错落,扑面而来。为首的那一家木门紧闭,四周围栏严密,屋外冒出几株紫藤,随着凛凛寒风胡乱晃动。

    沈书清从怀中掏出帕巾,简单擦拭了一下自己的脸,随后敲了敲木门。

    无人开门。

    沈书清又敲了三下,耳朵贴着门口,试图听到些动静。

    “嘎吱”一声,门猝不及防地被打开,沈书清脚下不稳,差点栽进污泥里。

    门后站着一位老妇,乌发有些发白,疲态尽显,令人心疼。她声音里满是沧桑,有气无力地问道:“你是谁?”

    沈书清平静注视着老妇,温和开口道:“大娘,我是江都县主簿,也是秦娘子的好友。听闻秦娘子出事,特来拜访。”

    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老妇眼中怒火腾起,将沈书清用力往外推,怒喝道:“你们当官的害我们家害得还不够吗!什么云姗好友,都是骗人的!滚,都给我滚!”

    “大娘……不是……你听我说……”沈书清话还未说完,门就已经重重合上,不留一丝余地。

    老妇态度坚决,沈书清自知此路不通,暗自叹气,只好准备折返。

    她落魄转身,垂头丧气地踏上泥路,懊恼自己方才为何要说出主簿身份,引来老妇猜忌。

    脚步忽然一顿,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李玚一身云水蓝衣如松石玉般鹤然立于雨中,和远渺山色相接,清雅得像一幅画。

    李玚怎会在此?他也是来查张泉之案?他不是只把张泉当做一颗棋子,难道也是用来扳倒工部?又或者张泉出了什么意外,他前来知会?他并未允许自己插手张泉之案,当下被他发现自己站在秦家门口,岂不是不打自招,露了马脚。

    他快步逼近,将伞盖过沈书清:“怎么又不撑伞?”

    自己的伞已经被雨浇湿,沈书清卷起衣袖抹了抹额角滑落的雨滴,藏去愁容。李玚似是并不意外她出现在这,话中无半分惊讶之意。

    沈书清自嘲笑道:“忘记了。殿下也是来寻秦家的吗?秦家大娘似是对当官之人颇为厌恶,殿下这一身行头进去怕是也要被赶出来了。”

    李玚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她,沈书清不免冷汗滑落,心里发慌。

    “我是来寻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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