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待了三日后,沈书清算了算来回脚程,已离京七八日,她有要职在身,不可久留,腾了空准备向沈从辞行。

    她这几日并未多出走动,一味地待在自己房中,收拾着自己的东西。

    唯独那白玉玦,她不忍心再取出,光是想到,便足够心痛。

    沈从见沈书清一言不发,安安静静地端坐着,心中有话却不知从何谈起。从小到大他对这个义女便无女儿心思,只是将她视作自己欠苏家救命的情分,其余的心思一概未有。

    说到底,自己还是有几分亏欠的。

    他试探地张了张口,终还是装作无意寒暄道:“妙姝生性顽劣,家里也总惯着她,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沈书清被沈从突然的问候吓到,反应过来时,敷衍地笑着:“没有,西京乃天子脚下,再怎么闹,也不至于出事。”

    沈从点点头,应和道:“是我多虑了。这几日在家中,妙姝也总出去贪玩,小孩子的性子总是改不了。”

    “这几日妙姝常出门吗?”沈书清胸中渐渐浮起不安之色,觉得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沈从发觉沈书清有关心之意,急忙接话:“说是和少时玩伴一起,我也没有拦着。派人跟着去了几次,确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

    听完沈从的一番解释,沈书清暗暗放心,不能让沈从瞧出破绽,用场面话搪塞了过去:“妙姝许久没回来,见见朋友也是情理之中。”

    沈从似是还有话要讲,嗫嚅着嘴,却寻不到话头。

    “义父要说什么?”沈书清抬眸,淡淡地问道。

    沈从吞咽着口水,踌躇许久,终是开口:“当年承你父亲的救命之情,将你收留府中,却未能好好善待于你,是我的过错。”

    沈书清坦然地拘笑着,心里跟明镜似的。沈从是何等势利之人,看苏家落魄便弃她于不顾,若非她登门,沈庄之人也定不会来寻她,任她在荒芜的山野中伶仃飘摇。此时她已是名正言顺的正四品工部侍郎,沈从难免会多虑。

    若是以前,沈从绝不会主动找她提及此事,今日无端聊以闲话,其中似是含有蹊跷。

    尽管再不愿,可沈书清仍然表面客气道:“义父这是哪里的话。您已教我一身武功,能让我在这世上有一立足之地,已是万幸,应是书清感谢您才对。”

    沈从适才松了口气,笑盈盈道:“你能如此想便好,说到底这么多年了早已成为家人了,倒也不生分。”

    沈书清不理会沈从的假意客套,她总觉得有事发生,想找个借口应付过去尽快脱身:“义父可还有话要说?念及明日便要启程会西京,想来行李还未收拾齐全,心中总不踏实。”

    沈从正欲继续周旋,身后传来了沈妙姝轻扬的闹声:“阿姐若是要回西京,可千万不能忘记我。”

    沈书清微微一愣,她本不想继续带着沈妙姝,她为人娇纵自傲,又不愿意听取他人之言,甚是容易引出祸端。可她偏偏在沈从和沈书清面前提起,倒是让沈书清难以拒绝。

    沈妙姝依旧拉着沈书清的手不肯松,恳求道:“阿姐,你就让我去吧。”

    沈书清不知如何拒绝,此番她回沈庄一是为了将沈妙姝送回,二是因为郭长规之事实在令她心寒,想远离西京好好休息。现下自己准备重回朝局,沈妙姝却变得棘手起来。

    见沈书清一副为难状,沈从亦帮着沈妙姝相劝:“书清,你就让你妹妹跟着你吧。我若是硬让她留在家里,断断是留不住的。”

    沈从既已发了话,沈书清便没有由头再推脱,只好勉强应下。她心底清楚沈妙姝为何要同她一起去西京,左不过为了一场虚如幻沫的泡影。

    沈书清别无他法,无奈嘱咐道:“自己的东西别收拾落下,明日一早,我们便启程。”

    初阳升空,将晨空晕染成火红一片,同深秋的枫林连成烈焰般的霞衣,披在刚刚苏醒的大地身上。

    李玚和傅深正在下棋,清居中便有人来报,说是沈书清已给府中去信,不日便会回到西京。

    傅深落子的手微微一顿,好奇地打量起李玚,嘴上也没打算放过他:“某人终于可以吃得下饭了。”

    李玚一把抓住傅深捏着棋子的手,略带杀意地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你这几天不是茶不思饭不想,每天借着公事为由在官署里转来转去,真当别人都看不见?”傅深随意地将手抽开,打趣着李玚。

    李玚瞬间缄默不言,不顾傅深的玩笑逗弄,默默地将手收回。

    只是因为他不得不承认,傅深所言不假。

    但此时朝局风云涌动,李瑞一党在言正嵩的支持下迅速崛起,旧部官员纷纷倒戈,整个局势对李玚而言,并不明朗。

    李瑞对皇位,没有丝毫松懈之意。李瑞不似李珩般容易看穿,此人城府极深,他送给李玚的难局,让李玚一时脱不开身。

    偶尔闲暇时,李玚总会想起沈书清,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

    就像此刻得知她要回京,李玚的嘴角不经意地扬了起来。

    可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收回了笑容,转而严肃地对傅深言道:“她这时回来,不算良机。她虽离京短短不过几日,可李瑞一势的浪头比李珩还要凶猛,她只怕是会难上一阵。”

    傅深的手停了落子之势,接着李玚的话说:“你同李珩斗的那段时日,兜兜转转也有好几年了。李瑞有言正嵩这个帮手,趁我们无暇顾及,暗暗收集了自己的势力,如今全部摆到明面上来叫嚣,当真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李玚冷笑了一声,兀自感叹:“我的身份,从来不允许我当这个渔翁,就是鹬蚌的命。”

    傅深见李玚难得有如此轻松的口气,询问道:“你可是有应对的计策了?”

    李玚坦然地摇头,却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让人更加好奇他心中的葫芦:“李瑞虽比李珩更有头脑,可他却有一点和李珩极为相似,那就是欲望。”

    “被欲望熏了眼,自己就会露出马脚。双眼都被蒙住了,还拿什么寻方向。”傅深长舒一口气,他有时不得不佩服李玚的耐心和沉稳。

    “我们只要等着他出手即可。我在朝堂之中并无大错,他可没心力同我缠斗,不会拿小事究我。他定会设一个大局引我进去,到时寻出他的破绽,李瑞自然竹篮打水一场空。”李玚稳稳落子,破了傅深的局,反而将他的棋子锁了起来。

    李玚笑着说:“承让。”

    傅深直接撂手,觉得无趣,索性端起茶盏闲聊:“多日不见沈大人,别说你了,我都有些想了。”

    李玚嫌弃地瞥了傅深一眼,不愿多说,此人转话题的能力真是一绝,还偏偏三句不离沈书清。

    “你是觉得下棋输给了我,特意寻些别的来打趣我的吗?”李玚也拿起淡青色的茶杯,浅浅抿了一口。

    傅深憨憨一笑,如实答道:“虽是玩笑,可这也是我的真心话。”

    李玚隐隐有些不爽,没好气地问道:“你想什么?”

    傅深一时没了话,反应了半天才懂李玚在说什么,理直气壮地说:“你看,你这就多想了啊!我和沈大人之间是袍泽之谊,不像你,对人家还有别的心思。”

    李玚无奈地叹着气,话语中多了几分轻佻:“沈书清可从来没说过他要站在我这一边。再说,退一万步讲,若真是袍泽,也该是我李将军能说这话,你一大理寺少卿,哪来的袍泽?”

    傅深手中的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扔,直直站起:“阿浔,你这个人的嘴和你看人的眼睛一样毒。是不是任何人在你眼里,都暴露得体无完肤?”

    李玚转弄杯子的手一顿,沉默了许久,进而缓缓道:“那我怎么就不看清,她到底是沈书清,还是阿晗。”

    轻风拂过窗棂,无瑕的白玉珏携着藏青色的玉穗子微微晃动,同那晃荡不停的心,迷茫而不知方向。

    傅深久久未明一言,他深知阿晗的死是李玚心中唯一无法化解的一根刺,纵使这么多年过去了,依然如鲠在喉。

    “阿浔,这么久过去了,你还是在沈书清身上寻找阿晗的影子。”傅深轻拍着李玚瘦削的背脊,带着些许哀怨。

    李玚滚动着喉结,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情难自抑:“傅深,我唯能依此过活。父母之爱难以成全,儿女之情更是再无可能,难道连剩下的一点希望也不留给我吗?”

    窗沿悬着风铃的细线忽然断在空中,铜制的风铃清脆一声掉落在地,发出它最后的哀嚎。

    傅深闻声踏出房门,弯腰将地上的风铃捡起,重新在窗沿原处绕结挂起,好似无事发生般:“可是阿浔,你我都明白,这样对沈书清,不公平。”

    风铃叮当作响,在这暗无天光的尘霭中燃起一束亮光,可很快又熄灭了。

    李玚抬头望向摇晃不定的风铃,艰涩地说道:“待大局定后,我便同她,真的陌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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