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家族长的见证下,江大爷代死去的二弟写下和离书,宋家依照约定,将宋氏的嫁妆悉数留下,宋家在凤翔是望门,家大业大,当初嫁女时的陪嫁铺子有足足一条街。

    这场和离好聚好散,两方都各有好处,江大爷代弟签字时心花怒放,宋家留下的嫁妆,足够大房以后昂着头颅走路;宋氏拿到和离书,又哭又笑,喜不自禁。

    而与这件事最相关的江泠,却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病榻上,下人过来告诉他,说二爷与二夫人和离了,宋大爷告别老夫人,准备不日就带着妹妹离开。

    江泠听了这些话,没什么反应,他只是呆呆地趴着,手指翻动书页。

    下人见状,心中嗤笑,事到如今了,三郎居然还有心思看书,爹死了,娘跑了,他自己这幅模样,还看什么书,再多的学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

    临行前,宋大爷又来看望他。

    他们似乎很着急,签完和离书的第二日就赶着要离开,宋氏一刻都不愿意在曲州继续久待。

    宋家急着同江氏宗族撇清干系,他们不怕外人说他们冷血无情,世道就是这样,在大家族的荣誉与利益面前,一切都得让步。

    宋大爷是一个人来的,他推开门,榻上的少年听到动静,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大爷觉得有些难堪。

    他手按在膝盖上,下意识摩挲,扯起嘴角哂笑,“嘉玉,我……我与你母亲今日就走了。”

    江泠看了看他,并不回应,原以为和离一事至少要十天半月才能办成,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江家宗族能短时间内同意宋氏和离,定是宋家许下了足够的筹码,看来是急于摆脱他这个累赘。

    江二爷与宋氏虽然夫妻不和,但在性格方面,他们简直如出一辙,一样的要强,一样的为了面子可以豁出命,他们在高处久了,完全接受不了摔下来的落差,如果这次和离不了,江泠确信,他的母亲也会像江二爷一样撞死。

    不知道是出于羞愧,还是恼恨,宋氏已经许久不露面,就连做下这样的决定也没有告知江泠,今日他们兄妹就要离开曲州,宋氏也没有来看望他。

    这个孩子仿佛已经完完全全与她无关了。

    江泠不理他,宋大爷越来越觉得难堪,他不停地搓动掌下的衣摆,绞尽脑汁地想该说些什么来挽回一二。

    “你娘是个很要强的人,你们父子俩的事对她打击真的太大了。”

    宋大爷唉声叹气,停顿片刻,又接着说:“三郎,其实你娘早就想和离了,你知道的,她与你爹多年来夫妻不睦,若不是为了你,若不是怕你将来的名声不好听,影响你入仕为官,她早就走了,你也别怪她。”

    江泠掀起目光,他瞳仁极黑,深不见底,定定地看着宋大爷,一言不发。

    所以是他的错吗?江二爷畏罪自尽,他们说是他逼死生父,宋氏闹着要和离,舅舅也说,是他牵累了母亲。

    宋大爷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越来越心虚。

    良久,江泠垂下目光,他不吵不闹,手指按在书页上,眼睫轻颤,黑发铺陈在肩侧,更衬得脸颊苍白,唇无血色,他平静得让人诧异,宋大爷说了这么多,江泠一句也没有回应。

    他转过头,背对着宋大爷,始终缄默不言。

    该是启程的时候了,宋大爷站起身,还想要再说什么,但对上少年刻意转过去面向他的后脑勺,知道他已不愿再听,宋大爷低声叹气,无奈地离开。

    门开了又合,屋中陷入一片昏暗,江泠侧躺着,面向墙壁,眼泪无声无息地滴落,枕头早已一片濡湿。

    他知道,他以后再也没有爹娘了。

    江家派人过来想要接走江泠,这是老夫人的意思,但江泠不愿意离开,叔伯们大概是不想他回去的,宋氏留下的嫁妆与铺子,江泠不会看管,他被江二爷与宋氏看得太严,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接触过生意上的事情,江泠发现,自己除了读书,其实什么也不会。

    如今读书大概也没什么用了。

    院里的桃树发芽,很快,绿叶中钻出娇小玲珑的花骨朵,叶秋水发现了,她兴冲冲地想要跑去告诉江泠,在她的认知里,等桃树开花的时候,江泠就该好了。

    这些天,她在宝和香铺向胡娘子请教,从前宋氏常去香铺,胡娘子知道她,叶秋水问胡娘子,宋氏最喜欢什么香。

    她觉得江泠的母亲不是很开心,甚至已经许久不来探望江泠,听江家的下人们闲谈,宋氏每日以泪洗面,叶秋水希望她可以振作起来。

    叶秋水从江家小门进入,看管的小厮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叶秋水敏锐地察觉到江公宅内的气氛有些奇怪。

    她没有想多,驾轻就熟地跑去江泠的院子。

    廊下丫鬟正在煎药,神情看上去恹恹的,见到叶秋水过来,笑了一下,“芃芃。”

    屋中传来沉闷的药味,没有点灯,门窗黑漆漆的。

    往常这个时候,江泠应当都在看书。

    叶秋水手里攥着宝和香铺新调的香膏,问道:“小荷姐姐,你知道二夫人在哪里吗?”

    正在煎药的丫鬟笑容僵了一下,神情有些古怪。

    叶秋水不解道:“怎么了?”

    “二娘子走了。”

    “走了?”

    她更加困惑,去哪里?

    丫鬟抬起头,有些难过地看着她,小声说:“二娘子与二爷和离了,昨日,已经随宋大爷回京城了。”

    叶秋水愣了一下,她知道什么叫做和离,从前邻里有一对夫妻感情不和,没多久就和离了,和离,就是分开,且再也不会相聚的意思。

    叶秋水呆住,下意识问:“那江……”

    她开口,又顿住,宋氏没有带走江泠,不然丫鬟也不会在这里煎药。

    他被丢弃了。

    叶秋水立刻冲上前,推开门。

    “芃芃!”

    小荷在后面叫她,但叶秋水没有停下。

    屋中昏暗,一种死闷又沉重的气息蔓延在这间屋子里,叶秋水急匆匆的步伐突然慢住,她轻轻地走近。

    绕过屏风,看到床榻间,江泠孤零零地呆在那里,头发胡乱地散着,枕边的书掉在地上,他想去够,又因为伤痛无法起身,只能睁着眼睛,目光空洞又寂静,像是一望无际,黑沉沉的天幕,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叶秋水没有上前,她只是站在屏风后看着江泠,心里忽然很难过。

    为什么呢?他明明那么好,为什么宋氏不要他。

    为什么坏人要把他抓进牢里,打断他的腿,剥夺他继续进学的机会,外面的人都说是他逼死了江二爷,说他冷血无情,可明明犯错的是江二爷,为什么受苦的却是他?

    众星捧月的人一旦摔落下来,会有无数双脚踩在身上,不给他一丝喘息的机会,这样他便再也无法爬起来。

    大人们觉得他不再有价值,于是吝于伸手将他捞出来。

    叶秋水站在屏风后,默默地流眼泪,她不敢哭出声,怕江泠会听见。

    无声无息中,忽然传来江泠的声音,极轻极淡,“为什么站在那里?”

    叶秋水抬起目光,才发现江泠已经看到她,漆黑的眸子注视着她。

    她再也忍不住,呜呜了两声,跑上前,扑到他榻前,几乎是一头撞过来的,“江泠……”

    叶秋水开口,这是她第一次叫对江泠的名字。

    她的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方才在屏风后还能抑制住,这会儿被江泠发现,反倒哭得更大声。

    她有些不好意思,明明受伤与被抛弃的是江泠,可偏偏每次痛哭的都是她,可她就是忍不住!

    叶秋水心中愤然又难过,她一抽一噎,抬头看着江泠,握紧了拳头,“呜哇”一声,哽咽说道:“江泠,你不要难过,他们不要你我要你……”

    江泠的视线落在她沾满泪水的脸上。

    小娘子杏眸水润,眼尾红红的,她在替他委屈,为他而哭泣。

    他突然抬手,冰凉的指节轻触叶秋水湿润的眼角。

    “芃芃。”

    少年薄唇微启,嗓音清冷。

    叶秋水怔住。

    江泠看着她呆呆傻傻的模样,嘴角不由自主地扬起,他手指牵动,擦去叶秋水的泪。

    “别哭了。”

    “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

    江泠说:“他们都是这么叫的。”

    那些与叶秋水交好的丫鬟,都会甜甜地叫她芃芃,但他每次都冷冰冰地叫她的名字,江泠才知道,她居然还有这样的小名。

    叶秋水肩膀一抽一抽,她吸了一下鼻子,眼眸明亮,忽然气势汹汹地说:“江泠,你一定会好的,你会变得比从前还要厉害,千倍、万倍!”

    那些人都会后悔的!

    她说完,张牙舞爪的神态又松缓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榻上的江泠,耸拉着眉毛,恳求地说:“江泠,你要好好的,你、你不要做傻事……不然,我、我会很难过。”

    小娘子的安慰很笨拙,却很真诚。

    江泠看着她,许久,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想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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