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一人一骑自平阳城匆匆赶来,打碎的月光洒落成马背上一袭素白披风。

    待素白染上温暖的橘红,鹤鸣军驻扎的营地已近在眼前,衣摆顺势拂过马背,她松开半截僵绳稳立马侧。

    消息果然分毫不差。照落初次对人族的密探生出一丝敬意来。

    她避开岗哨直奔中军大营而去,营帐外却无人值守,仿佛在等候着什么人的到来。拨开厚重的帐帘快步走进后,照落轻声问营帐中那人。

    “便是明日吗?”

    内里有些昏暗,烛火远不如帐外的皎月来得明亮,就连影子也融入了紧密相连的黑暗中,让人心里发沉。

    “你来啦。”那人闻声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头继续翻看手中的竹简,接着道:“王上已经下达军令,明日卯时三刻布阵于桐柏山前,这一战,非胜不可。”

    语气虽平淡却字字如磐,每一字仿佛都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摇曳的烛火没来由地抖动了一下。

    “我知你一向是最忠于王上的,但水妖的实力不可小觑,他在这淮水中称霸了千百年,数以万计的山精水怪都任其差遣,以凡人之躯草草布阵又如何能敌得过呢?况且……你的伤尚未痊愈。”

    她没被这股气势淹没,着急劝说一番,听起来似乎毫无道理,重点却全落在最后一句,总归是担心着那人的安危。

    那人堪破后盈盈一笑,放下竹简向她徐步走来,严肃的面庞也徒然生出一丝红晕,仿佛连日的阴云密布中探出了一缕难得的阳光,让她觉得和煦如春。

    “我的小阿落长大喽,还知道心疼起人来了。放心吧,不碍事的,小小水妖能奈我何,我三成法力便打得他找不着北可好。”

    说罢,还上手使劲揉了揉她的脸颊,嘶,生疼。

    见对面还有心思开玩笑,她也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眉头却并未舒展开。

    “我随你前去,一同打得他找不着北。”

    “行,你也同去。”

    她装作很有气势似的拍了拍胸脯,兴许为着宽慰她,那人也便一口答应下来。

    天刚蒙蒙亮,从营帐中走出的两人已换上崇国戎装,发冠高悬,眼瞧着是两位英姿飒爽的俊朗女子,却带有一身切合时宜的肃杀之气,令众将士不敢直视。

    卯时三刻,两人率领大军行至桐柏山时,已有身着白色戎装的男子乘骑以待。

    她骑马一路驰骋靠近,待看清此人面容后又大吃一惊,一把勒住缰绳,人族帝王也要参战吗?

    扭头看向身边的女子,却看不出对面有一丝讶异之色,想来是自己有些大惊小怪了,她随即有些羞赧地摸了摸鼻子。

    抬头远望,宽广无边的淮水上还弥漫着一层水雾,但岸边已有形态各异的精怪在快速移动。

    当第一通战鼓擂响,身后的兵卒已在短促疾跑间宽起间隙,摆出玄襄阵,随后是一声声错杂而宏伟的鼓声。

    她跟在二人身后前进,兵卒亦跟在她身后前进,一行军队声音嘈杂得像神兵天降,唬得对面放慢了速度缓慢移动起来。

    在只距百步时,对面的精怪突然分散在四面八方,扰得外围的兵卒脱离布阵、倒地不少,打乱了原本的阵型。

    后方军队在那人的指挥下也变换起阵型来,兵卒如巨鹤亮翅般分散在两侧,三人冲在阵中最前方,山妖石怪一个接一个没有章法地向他们飞扑过来,利剑沾满血花一路斩杀。

    正是势如破竹之际,只见一赤面獠牙的猿猴在眼前猛地振起滔滔洪水,将士兵和精怪一起淹没了大半。

    照落躲闪不及,被洪水裹挟的强大妖力振得摔下马背滚了几圈也未缓过神来。

    水幕隔挡之间,猿猴已冲入军阵中与那人缠斗在一起。

    术法交织时本是那人占据上风,剑身银光乍起,打得对面节节败退,但十成十的异样妖力蓦地由对面释出,聚结成一大团速度奇快的黑色妖气,将原本清明一片的天地拉扯进大片黑暗之中。

    她心头一惊,这妖气……好生熟悉。

    眼见妖气渐渐要将那人裹挟吞噬进那片铺天盖地的黑暗中去。

    她踉跄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那方,在暗影几近吞噬四方天地前,已上前挡住了身后那人。

    成团的妖气几乎瞬间便捂住了她的眼鼻,湿漉漉的,仿佛百张浸湿的手帕在脸上层层叠加,让她产生了快要溺毙之感。那妖气又如生出双手一般,拖拽着她整个人往更深处而去,尽管用尽全力抵抗却仍一步步被迫拉扯进暗影中。

    双方角力之间,照落只觉得一阵热气在身体里翻涌着,仿佛灵力在身体角落里突然寻着了某个可以破土而出的罅隙,一股脑地全在向外迸出。

    霎时,周遭喷涌而出的充盈灵力在她胸前凝聚成一轮耀眼的赤金轮,轮周还流转萦绕着一圈绯色光茫。妖气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她抓住时机从暗影中挣脱而出,单以掌力一催,赤金轮瞬间化作了漫天云烟散开,半片天地在顷刻间被浸染为一片绯色。

    至柔至轻的云烟柔软且决绝地包裹住那一团黑气,连续盘绕绞紧后那黑气团也越来越小。

    云烟在反向吞噬那团妖气!

    她顿感惊奇,嘴唇微微颤抖,不禁从心底生出一缕悲凉,祭出全部灵力只为护住那人,亦像那人一般护住众生。

    至于那人神色如何,她并未生出勇气回头看,正所谓是应了那句相见时难别亦难[1],而且是难上加难再加难。

    后来的事,她只隐隐约约记得一些。

    耳边传来震动天地的野兽哀嚎,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哭声,但她真切感知到的,唯有浑身骨头在澎湃灵力的巨大冲击下齐齐折断的清脆声,和血自口中喷出又滴落在地的沉闷声响。

    “嘀答,嘀答,嘀答……”

    漫长细密的疼痛伴之而来。

    好似千万根淬过火的钢铁细针层层渗入肌理,在她微弱的呼吸起伏下游走于全身四处乱刺,一阵又一阵地反复折磨着她。

    就算是她,也觉得这副灵体跟着自己算是颇为遭罪了。

    体内空荡荡的,再聚不起一丝一毫的灵力来,方才磅礴的灵力来去都毫无预兆,有如一场幻梦。

    依稀记起前夜,是自己临时起意要搅和进这场恶战的,而今倒在战场上,软如烂泥,诚然是她有勇无谋,瞎逞能而已。

    不知过了多久,身上已经不那么痛了,但又如同置身于雪狱般冰冷至极,身体好似被抽丝剥茧一般,生的气息不再有一丝一毫留恋她,急促地流向不知哪里去。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在这里。

    至少,不该此刻死在这里。

    大约人在濒死时总会回忆起些什么事来,她记起一双眸子幽深晦暗。那年上元节华灯初上,烟花漫天,他问自己有何心愿,她狡黠一笑,微微启唇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诸有灵,三愿君千岁,四愿人常在。”他淡淡回她:“太高深,本座听不懂。”

    耳边战乱的声音已然渐渐远去,她强撑着微微睁开双眼,周遭扬起了百丈高的七紫离火,火舌痛苦地向周围舔舐,虽是如此,却无法实在地感受到一丝温度。

    又像是置身于一片虚无中,一方小世界里只剩下两人。

    她行将死去,恍惚间,知道是他来了,有些迟但终归是来了。

    只听见向来不可一世的他冷言冷语道:“几日不见,为何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语带嗔怒状却无责备意,但响在耳边仍似硬石,硌得人心里一阵阵疼。她咧开嘴想为自己申辩几句,嘴角扯动间,喉咙里的血不听使唤地进一步涌入口腔,愣是一个字也漏不出来。

    五感全失前,她好似落入了一双坚实的臂膀中,再便是什么也听不见,摸不着。

    还会活过来吗,她意识模糊地想,也许会的,只是再也不会是照落罢了。

    翌日,崇国十万大军班师还朝,平阳城的百姓夹道欢迎,簇拥着万千马骑踏入都城,史书留下寥寥一笔。

    “治平三十年冬,仁帝率主将统御万军,囚水怪于淮井,水祸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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