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安十年,浮云吹雪,腊月正冬。

    “正什么安,这国号定的简直恬不知耻,这十年,苟活尔!”

    身穿道童衣袍的元遥,站在这当朝国相府门口,回想起来时,城外酒肆里那些孤愤之士,再看看这恢宏之府。

    不禁嗤笑,这世道如戏。

    你愤恨你的世道不公,我享乐我的天公作美,可真玩笑。

    再如何咒骂佞臣专权,也丝毫动摇不了这重臣的如日中天。

    思罢,帮一旁之人顺了顺手中微乱的拂尘,掸了掸无声已至的落雪,抬脚登这高门,她倒是想看看,世人口中那佞相府邸是何等的酒池肉林。

    “啧,回来,我叩门。”

    “哦。”

    元遥看着身前一身天师冠袍的人,准备上前叩门,觉的这一路的演练还是少了些,虽说自己已入世良久,但这傻子还是第一次出山,人情世故知之甚少。

    昔闻看着他遥姐敲完门,退到自己身后,才委屈上前。

    “贫道北宗乾元道长之徒,奉师命前来。”

    “道长稍等。”

    元遥皱眉,这下人的客气劲儿,可不像那臭名昭著之人手底下人传闻的样子,这未免有些太过知礼了。

    “遥姐,我怎么感觉,此地甚是瘆人?”

    站在元遥身前,过于高大的昔闻,一身青色天师冠袍,朗目疏眉,飘逸脱俗,就是这目光一触即身后之人,开始不复威严,整个人开始透着一股傻气。

    “我感觉,你最好不说话。”

    元遥就差扶额兴叹了,这孩子哪儿都好,不论是天赋还是努力,都是此中一辈的佼佼者,就是有些单纯。

    嗯,人不蠢,就是太过单纯,纯的有些傻气了。

    真是后悔带他出来了,傻子除了天赋好,就是听自己的话,还有个五感灵,好的坏的都灵。

    要不是那几个都出任务去了,师傅又不让她独自进这金城,真是不想带孩子啊。

    ……

    “道长,这边请。”

    前去回禀的小斯依旧是那样的恭敬,怪异之感果然在步入这相府之后更甚。

    还真如师傅所说,毫不在意这国主并不姓钟离,端的是个无所顾忌。

    金砖铺地,雕栏画壁,碧瓦朱檐。

    显赫一词,道不尽此地所现。

    压抑一瞬,道不尽此时所感。

    这国相,真是像个样子。

    像个,国之君主的样子。

    “道长在此稍候,相爷已在过来的路上。”

    哎呦喂,这茶室也谓是耀眼夺目。

    檀木云顶,玉璧水晶,帘幕垂珠,范金为柱。

    “杀了两年的人,估计也买不起这一根柱子吧!”

    昔闻轻抚冠袍,坐下之时才发现身后的人已不在身后。

    转首望去,这人,哦不,这财迷,正缩在角落摸那金柱,就差抽刀切上一块了。

    “姐姐,咱就是说,这事可以晚上干吗?”

    “我就看看。”

    这回轮到傻子扶额了,其实傻子不傻,傻子只是尘心甚少,只观天象罢了。

    ……

    “道长问安。”

    来人正是当朝国相,就是那世人口中之佞臣,不过让人意外的是,此人并不像外界所述,是那獐头鼠辈之貌,反而有些书生气。

    不过,面似儒生,目尽寒光,再怎么也掩饰不了满目的戾气。

    “相爷,贫道乃乾元道长之徒,此次奉师命前来。”

    “北宗此番开山,老夫终有机会得见这天下之宗,实乃大幸。”

    “谬赞谬赞,我等不过常人尔。”

    “此前书信已道清原委,如今可有答复?”

    穿的像个端衣儒者,住着个恢弘不已的宅子,举手投足间文质有礼,细微末节里却让人体寒。

    矛盾到,难以加复。

    “师傅已托我拿来书信,相爷请。”

    “大吉大吉,两位在府用饭可好?”

    “我等还有他事,相爷有缘再会。”

    不过是,你来我往的阿谀奉承。

    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插科打诨。

    ……

    “一个权倾朝野的人上之人,为何如此信这虚无缥缈之事?”

    不用端着仪态的昔闻,终是能跟在元遥身后了,就如那八载一样。

    “一个人越位高权重,越是应有尽有,就会越信命,信那天道。”

    元遥扭了扭板正了半天的脖子,真是当不了这天师正途之道。

    活着不过就是活着罢了,有一口饭可吃,有一卷席可盖,有一屋可寝,如此而已。

    “为何?”

    “人性之弊,贪得无厌,欲壑难填。”

    现实的已经拥有的太多,多到无甚有意思了,该是追求那精神世界的富足,追追那成仙化羽的天道天命。

    看着不甚理解的孩子,元遥庆幸,庆幸他一以贯之的纯粹,不掺杂世俗。

    “好了,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今日就在客栈歇息,明日我们启程回家。”

    “遥姐,我同你一路。”

    “小蚊子,你是救那苍生之人,我才是夺那生灵之刃。”

    “不,你杀的都是恶徒奸佞。”

    \"不尽然,别把我想的那么道义,世道无常,人心难测。\"

    为何元遥一介杀手头名,却如此恋财,不仅是要养一山老小,还因为大都无偿杀的是那奸佞作恶之徒,财倒是也顺道划拉,但毕竟家大业大。

    当然,也接些佣金甚高的单子,只要杀的不是仁义之士或是无辜之辈,元遥就不会和钱过不去。

    昔闻在一旁蹙眉,无论如何也看不得这人总是对自己的调侃,明明师傅说过,元遥的天赋更甚自己,偏偏她不信命,也不行窥天命之事,而是选了那奔赴杀戮的路。

    她说,信己,足以。

    “人命,于你,该是同等。”

    他遥姐眼神温柔了些许,真不希望这傻孩子入这无端之世。

    但,这世乱已起,谁都无法避世而独活。

    “好了,客栈等我,明日回程。”

    昔闻不再反驳,遥姐通常之时,一句话绝不会重复,重复了,就是不予置否的肯定,那不是自己能辩驳的。

    罢了,谁叫自己听话呢。

    “好。”

    …………

    雪月夜,沐王府。

    今日所行,就是那佣金甚高的单子,高的出奇,暗信里这位住在沐王府的将死之人,也并非无辜之辈。

    毕竟这沐王府如今风评落地,早已不复前朝的忠良之义,稳坐一个助纣为虐的名声。

    传闻沐将军在那宫变之时迟迟不归,所以让有心之人可乘良机,不护善主,只保自身,所以才有今日的登高封王。

    传闻沐将军因爱妻殒命,爱女遗失,自那时起,广收义子,以慰痛失妻女之情。

    除了原配夫人所出的沐家长子,以及沐王爷坚信流落在外的沐二小姐外,共收养了五人,四子一女。

    今日杀的,就是那沐家六子,沐霄。

    此人没什么传闻,就说是个平平无奇的文人士子。

    只是难为他身在这沐王府之中,是这如今人人唾骂的一丘之貉,杀了便也就杀了。

    但是吧,元杀手有些迟疑,哪怕此刻已经趴在了屋顶之上。

    让元遥有些犹疑的,是师傅的态度。

    寻常她出来做任务,师傅只让她平安回去,别同他一般,端个茶都少只手。

    而此次出来,师傅说的只有小心二字,但那目中的波澜,毫不掩饰。

    因此,出来前,她久违地给自己算了一卦。

    上一次还是九年余前,自那之后,不再窥无用之事。

    □□屯,震下坎上,震为行动,坎为险,卦象上说,这次行动将遇到险难。

    只不过,酬劳着实诱人,元遥这个财迷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弃的。

    想着酬劳,元遥就觉得今夜真是个夜黑风高的好日子,卦相什么的,大都是自己学艺不精罢了。

    起身俯首,这沐家六子,住的应就是这脚下的东跨院。

    这沐王府大的离谱,横向五进的院子,光游廊就近百间,颇是废腿。

    但这东院为何有一祠堂,这丑时都烛火摇映的。

    晃的这身黑衣突兀的显眼,元遥只得藏于暗处打晕个守夜的侍女,又不好在明处扒人家衣服,于是只能扛着人转到个没人的厢房。

    忙于穿戴的元遥,只觉得这王府侍女活得都比之自己精致多了,这围腰束紧都穿在哪儿啊!

    这漆黑易于藏身,却不易看得清,哪怕眼力已远超常人,却不熟悉这精致繁复的服饰。

    元遥只有挪进这厢房深处点个小火苗,再与这烦人之物斗争一下,不然与他人不同被发现就是愚蠢至极了。

    星点烛火一晃,元遥才发现这内室似是不同,无床无榻无桌,唯一画一椅。

    画中之人,眼熟非常,熟到念了八载的日日夜夜。

    这是,娘?!

    反复梦里,微缕忆里,是那为保自己,一位能拔剑御敌的女先生。

    ……

    本欲早早了事速速回家之人,此间心顿。

    明日,怕是吃不到那城外启云寺的茯苓糕了,怪不得老和尚昨日说等她到了再做也来得及。

    元遥十几年来的思虑,都没有此时一刻纷繁复杂。

    这次的单子,怕是要折了,钱也揣不进兜儿了。

    啧,真闹心。

    如何回禀倒是个麻烦,毕竟无定楼虽然建在那北宗之临,却也不是自家开的,要想服众怕是不易,谁叫她从未失手。

    真是感情误事啊!

    “哎。”

    坐下假山旁的石阶上,握着匕首的手,只觉无处可下。

    虽说这浑身上下都受过伤,却也不想自己给自己留下个今后可谈的笑柄。

    “你……是哪个院儿里的丫头?”

    “!”

    元遥,惊惧一瞬。

    再怎么说,自己也盘踞无定楼八楼久已,为何来人已至,自己却毫无察觉?

    此人,有异。

    定神转首,有一人,立于那梅树之下。

    手执一卷,身姿如画,披一件月色外袍,雪光映着,衣摆暗纹涌动。

    云流明澈,雪衣墨发,端的是个芝兰玉树。

    应该就是那沐家六公子,啧,杀了着实可惜。

    哼,可惜什么,最讨厌君子,看着就是个虚伪的。

    “奴婢三小姐院儿里新来的,误入此处。”

    嗯,就是这样,传闻里那住西院儿的三小姐,最是不与人交往。

    “有何事想不开?”

    哼,这管闲事的话多君子,当真烦人!

    “奴婢家中出事,急需银钱,但奴婢真的身无长物……”

    “所以你想死在相府,然后索要赔偿?”

    “……”

    元遥总算知道,她最讨厌的,是这脑子不好还话多的伪君子!!!

    “奴婢没有,刚才误入那厢房看到画中女子,不禁想起自己病中的娘亲,所以才有些伤怀,公子可知那位是谁?”

    “……”

    这回轮到沐霄无言了,这丫头怕是脑子有问题吧?!

    拿着匕首,还眼冒精光,有些明目张胆了。

    不过,相貌平平,这双眼睛,寥若晨星。

    自己刚刚不过察觉这院内出现了陌生气息,觉得可以解闷,便出来了。

    谁知看到个正欲自裁的丫鬟,本没打算打扰人家,可这独坐的身姿可不像是个普通的丫头。

    单是个背影,却凛冽清疏。

    于是,自己多嘴了。

    罢了,再多一嘴,看看这人到底是何打算。

    “沐府主母。”

    恍然大悟,一瞬铭心。

    这十年前之事,已然清晰,自己就是那相传失踪,相传已死的二小姐。

    “谢公子,奴婢告退。”

    “慢着。”

    元遥没有抬头,身侧握住的雪刃,陡然间向那人一掷。

    一道寒光,横扫而去,腰身一转,便向假山后的围墙掠去。

    “嗡”

    自诩手艺不错的人还是大意了,飞出的利刃自那人手中之卷反射而来,不过一挥,速度却与她刚刚一掷,一般无二。

    “啧”

    我真谢谢您!都不用自己动手了!

    感觉到左臂传来的痛意,元遥脚下生风。

    这怕是个局,这般身手之人,不会毫无讯息。

    一瞬思罢,元遥嘴角,兴味莞尔。

    小子,咱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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