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阳王被刺一案,震惊朝野。

    汝阳王丁卓本良是宣武帝南下时平定阆珈的功臣之一,受封交州汝阳王,领一万三千食邑及三万兵马,镇守大宣东南边境。

    到宣景帝一朝,汝阳王已是三代袭爵,如今的汝阳王是丁卓良之孙丁茌,年纪不过三十有五,此番入京朝贺新君,不想竟发生如此灾祸。

    祈元殿内,成昭召集季延、李舒霖等汉族重臣和西陵昡等几位勋贵一齐商议应对之策。

    成昭问道:“呼赫延步连,你是宣抚司之首,有地方安抚之责,你先说,此事如何处置。”

    呼赫延步连回答说:“回禀太皇太后,汝阳王之死甚为蹊跷,臣以为,可从三方面入手处理此事,首先派朝廷令使前往阜州追查凶手,以慰汝阳王在天之灵。其次严厉问责阜州知州,以治安失职,随护不力为由降职处理,最后,厚赏汝阳王子嗣,由汝阳王长子承袭爵位。”

    成昭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季延,淡淡问道:“尚书令觉得如何?”

    季延沉思了片刻,说道:“宣抚卿的办法虽好,只是臣恐汝阳王家眷及部下不肯依从。”

    “哦?”

    成昭对季延的说法毫不意外,只漫不经心地回应道。

    “汝阳王与靖南王素来不睦,汝阳王在阜州出事,阜州虽属京师辖地,但与梧邺之地毗邻,据汝阳王部下所言,当日事发之时,他们追踪凶手甚远,到了梧州汝阳王辖地境内的崇明山下,凶手消失不见,现在已有传闻称靖南王嫌疑很大,汝阳王所属部下对靖南王十分不满,要求朝廷给个交代。”

    成昭眸光一闪而过,细微幽弱不易察觉,神情却仍是不冷不淡,她转头问西陵昡:“凌王,你曾去过梧邺之地,你怎么看。”

    西陵昡回答说:“回太皇太后,梧州靖南王势力颇为复杂,与武林恐交际颇深,若说靖南王指使武林高手暗杀汝阳王,倒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没有证据,贸然问责靖南王,恐惹怒靖南王。眼下,只能安抚汝阳王部下,暂时隐忍,等待朝廷查明真相。”

    成昭眼神一瞥呼赫延步连,呼赫延步连不明所以,低头问道:“还请太皇太后明示。”

    成昭淡淡说道:“素闻汝阳王长子骄奢淫逸,行事荒唐,袭王爵甚为不妥,况且年岁不大,也无功勋,封一公爵即可,汝阳王之妻封为国夫人,两位次子封伯爵,以示朝廷重视。另外,再以万金之数厚赏金银财宝给汝阳王家眷和部下,告诉他们等查到凶手之后还会再行厚赏。”

    虽然没有王爵,但一公二伯,再加金银财宝万金之数,也是从来没有过的厚赏,呼赫延步连心想,太皇太后此番出手阔绰大方,看得出来还是十分重视汝阳王部,只可惜汝阳王与靖南王积怨已久,汝阳王骤然身死,其家眷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阜州追凶一事,诸卿以为交由何人合适?”成昭问道。

    刑部尚书李舒霖回答说:“事关重大,臣愿意前往阜州追查。”

    成昭一口否决,说道:“无需你亲自前去,再指派一人即可。”

    李舒霖思索片刻,说道:“刑部左侍郎高牧远年轻有为,公正无私,可堪此任。”

    成昭没有答应,只平淡地说了一句:“哀家觉得弋安不错。”

    李舒霖犹豫了一下,还是试图推脱说道:“犬子年幼无知,尚不经事,恐不能胜任,有负太皇太后期望。”

    “无妨,自古功名属少年,你做父亲的,要放心大胆给孩子历练的机会,让孩子出去闯荡,弋安聪慧,哀家十分看好弋安。”

    成昭嘴角微动,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李舒霖不明就里,只好低头行礼:“微臣替犬子领命。”

    顿了一顿,成昭又继续说道:“汝阳王封地交州暂交朝廷委派代理知州与汝阳王部下共同接管,汝阳王部下副将左契左副将升任交州府台,领两千石,军务交由左契处理。代理知州的人选,登基大典结束后,哀家再定。”

    原来如此,重恩厚赏是小,军务与政务分离,趁机削弱汝阳王势力才是真,殿上几人心里都听明白了,李舒霖才意识到在太皇太后这里,查不查真凶并不重要,如何趁机削弱汝阳王势力又能安抚他们才是最重要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前一刻还觉得太皇太后如此大方的呼赫延步连也忽然觉得自己想问题总是太流于表面了,与其说太皇太后重视,不如说是忌惮,太皇太后平等地忌惮每一位异姓王,毕竟,四位异姓王手中兵力加起来可达十五万。

    十五万大军与北境铁骑及西川甲军相比,或许不值一提,但若发生动乱,足以让大宣动荡不安。

    “呼赫延步连,将靖南王与武林的情况透露给汝阳王部下,告诉他们靖南王如今势力复杂,告诫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朝廷一定会为他们做主。”

    呼赫延步连点头回答说:“是,太皇太后,臣明白。”

    成昭盯着呼赫延步连,沉声道:“此行南下交州,汝阳王部安抚之责就交给你了,责任重大,不容有失。”

    呼赫延步连立刻跪下行礼:“臣遵旨。”

    季延开口问道:“靖南王明日抵京,是否还要问责?”

    成昭说道:“大典结束之后再问责吧,大典前少生事端。”

    季延点了点头。

    决议之后,成昭吩咐众人退下,只留下了呼赫延步连,呼赫延步连一脸不解,只得小心翼翼站在成昭面前,等待成昭发话。

    “步连,你父亲身体如何?”成昭关切问道。

    呼赫延步连的父亲呼赫延炟先曾在宣武帝一朝平定呼赫延部族内叛乱,为宣武帝西陵珩南下征战解决了后顾之忧,宣武帝一统中原后,呼赫连炟先称病拒封,屡辟不出,直到宣武帝驾崩,宣成帝登基之后,才出仕治事,入朝为官。

    “回太皇太后,家父沉疴难起,已是朝不虑夕。”

    如今呼赫延炟先年逾耄耋,虽然高寿,但一提起父亲,呼赫延步连仍难掩悲痛,神色凄凄。

    “你父亲历经三朝辅佐二帝,是呼赫延部的荣耀。”

    “臣无能,不能延续家父的风范。”呼赫延步连卑微地说道。

    成昭心里清楚他的苦闷,只是人在置身局内之时,往往不能看清自己真正的处境,也就少了纵观全局的能力。

    这不是一种错,这是人生的必经之路。

    成昭长叹一口气,不无遗憾地说道:“你父亲为大宣立下汗马功劳,但你呼赫延部始终不为朝廷重用,你可知为何?”

    呼赫延步连低下头,垂头丧气地说道:“呼赫延逴罪孽深重,不被朝廷重用,是我呼赫延部罪有应得。先皇不计前嫌,善待我呼赫延部落,荫封我呼赫延族人,已是天恩浩荡。”

    成昭语重心长地说:“武帝重视呼赫延部,不只是为了呼赫延骑兵,而是因为呼赫延氏和我西陵氏同属鲜卑部落,血脉相连,只有携起手来团结一致,才可对抗虎视眈眈的鹿夷。”

    成昭看了一眼呼赫延步连,他低着头默不作声。

    成昭继续说道:“呼赫延逴反复无常,三番五次背信弃义,害死了武帝的皇长子和二皇子,偷袭北境大营,北境骑兵拼死救下武帝后妃子嗣及官员,几乎是全军覆没,险些坏了武帝南征的大计。当年你父亲千钧一发之际果断杀了呼赫延逴,平息了叛乱,救下了后来的宣成帝,也正因如此,宣成帝信任你父亲,重用你父亲。”

    呼赫延步连沉思着,父亲为什么会和宣武帝站在一起,杀了自己的族人?

    “如今,你也想为大宣出一份力,想像你父亲一般,以遂志而成名,但你有没有问过你父亲一生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你又是为了什么?”

    入朝为官,是为了什么?呼赫延步连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为了追名逐利?至高之名不外乎皇帝,三公,六部,九卿,难不成自己还能做皇帝吗?皇天后土为证,自己从没有觊觎过那个位置。

    如果不是为了皇位,那么文丞武将,位列三公是我的追求吗?如果实现不了,又能如何呢?伤春悲秋怨天尤人,还是自怨自艾自暴自弃?

    呼赫延步连一言不发,许久,成昭缓缓开口打破了沉默。

    “人生一世,为了家族荣耀,势必要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你父亲谨小慎微,拼尽全力保呼赫延一族平安,他的良苦用心,希望你能明白。然而你的父亲心怀大义,绝不只是为了呼赫延一部。家国同构,宗室与国同体,鲜卑一族兴衰成败,与我大宣紧密维系在一起,你父亲扛起的责任,已经不只是为了呼赫延部,而是为了鲜卑一族,为了大宣,为了天下每一位归顺我大宣的臣民。”

    成昭一番苦言相劝点醒了呼赫延步连,他屈膝跪在地上,沉重地说道:“臣感念太皇太后教诲,此后定当自成自立,延续父亲的荣耀,为族人和天下百姓尽心尽力死而后已。”

    成昭神色动容,温柔地说道:“哀家没看错你,此次安抚汝阳王家眷及部下的重任就交给你了,你可便宜行事,尽你所能缓和他们愤怒的情绪,满足他们的要求。只一点,不可承诺封王裂土。”

    呼赫延步连领命退下,他在心中暗暗发誓,定要将此事办好。

    汝阳王遇刺一事,朝廷刚得到消息没多久,便在朝野上下传开了。靖南王所部此时刚进蓟州,距离京城不过百里,听闻汝阳王遇袭,靖南王只开心不过片刻,就变得愤怒起来。

    “这分明就是嫁祸本王!”

    “本王富可敌国,区区一片封地,本王犯得着杀了他吗?杀了他,地也不是本王的。”

    “不会是你们当中的什么人背着本王偷偷把汝阳王杀了吧?”

    靖南王十分恼火,他转头盯着下人们怒问道。

    下人们吓得连连磕头:“王爷,不是我们,您要是不下令,我们哪敢擅作主张?”

    “王爷切莫动气。”

    一位身着翻领对襟窄袖及膝衫袍的中年男子缓缓走过来安抚道。

    “神公,咱们马上就到京城地界了,怎么还穿鲜卑服饰?京城眼线众多,被有心之人发现你还穿鲜卑服饰,恐遭太皇太后斥责。”

    “无妨,区区妇人不足为惧。”神公毫不在意地说道。

    “神公,此番入京,本王恐遭太皇太后问责,依你之见,本王当如何应对?”

    “为人臣子,没有不遭君主训斥的,只是问责,无需担忧,王爷只需谦逊有礼即可,太后再怎么把持朝政,王公贵族她也不敢轻易惩处。”

    “本王不是怕她训斥,她训斥本王两句,本王又不会少两块肉,何须和她计较?可汝阳王被杀一事,本王嫌疑最重,如何回答才能洗清本王的嫌疑?”靖南王不满地说道。

    “清者自清,王爷并未动手,何须自证?”神公微微一笑,似乎胸有成竹。

    话是这么说,可靖南王对神公的莫名自信还是有一点点不满,考虑到他颇通天象卦术,相卜占星无所不通,他越是自信满满毫不在意,自己就越安全,也就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神公以其神机妙算给自己挣得了不计其数的银钱,靠着这位神公,自己才有金玉满堂的财富。

    说起来,神公来到靖南王府上已有十年,靖南王只知他叫神律卬,鲜卑人,年龄不详,似是不惑之年。

    神律卬善通天象以推时令节气、以星象卦术预测吉凶祸福,至于他的身世背景,所属鲜卑何部均不得而知。

    以前靖南王也只当他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占卜骗子,不料天启三年,他竟然准确预算到忻州暴雨以至于檀江渡口决堤,洪水滔天,中原百万人口受灾。

    靖南王只恨自己没有早日听从他的预测,提前囤积粮食趁着水患大发一笔横财,自此之后,凡神律卬所言,靖南王无不听从。

    “可是太皇太后会不会趁着这件事整治本王,以此为借口削弱本王兵权?”

    “若王爷杀了汝阳王,这的确是削弱王爷实力的借口,但王爷是清白的,太皇太后以此为借口,岂非冤枉好人,是非不分?这样王爷可以引起诸王共鸣,联合起来一同起兵反抗太皇太后。”

    “你可别乱讲,本王虽然贪恋钱财,可从未想过造反。”

    神律卬哈哈一笑:“所以说啊,王爷不必担心,太皇太后眼线颇多,定然知晓王爷秉性安分,毫无觊觎皇位之心,不会以此作为借口削弱王爷实力。”

    靖南王稍稍放下心来,不过还是不耐烦地说道:“罢了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斥责两句就斥责两句,随她去吧。大师,你吩咐下面的人,明日就到京城了,叫他们低调点,这个节骨眼上,别给本王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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