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皇城灯火通明,金光洒在宫殿上尽显庄严与华丽。

    庭弈容难以入睡,她卧在榻上静静地看着错彩描金的殿顶,心中五味杂陈。

    明日就是登基大典,待登基大典一过,她就要离宫了,成昭会对外宣称皇太后移居定慧寺,潜心礼佛,不参与任何议政,也免了宗室命妇们的请安。

    宫门一入深似海,庭弈容感激成昭顶住朝野压力,给她一个离开皇宫的机会,然而面对大宣广阔的天地,庭弈容心中更多的却是畏惧与不舍,她害怕独立面对陌生的世界,也不舍自己年幼的孩子。

    她三岁入庭府,被庭将军夫妇收养,五岁入宫被成昭抚养,成昭有时训斥她眼睛只看在宫中,不堪世情,无自全之道,自己也觉得委屈,难道入宫是她所愿吗?

    七岁的她别无选择,二十岁的她对于外面的一切都如此陌生,如今还能回到烟火人间吗?

    庭弈容害怕面对,但仍然期待,心里的怯懦畏缩又盼望出宫的心绪已经无法言说,毕竟,她渴望平凡与自由,她不想被困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宫里,一生一世。

    她寄希望于自己能像母后那般阅历丰富,遇事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然而与母后相比,似乎永远不及,自己总是顾虑重重,畏首畏尾。

    还有琅儿,他该怎么办?他才刚刚四岁,能离得开亲娘吗?他会不会在深夜因为思念母亲而啼哭不已?不知道琅儿会不会怪自己抛下他离宫而去?

    母亲,已是许久没有想到这样一个称谓了,突然间,庭弈容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自己记忆中遗忘许久的亲生母亲。

    若她来到自己的梦境里,庭弈容真想问问她怎么忍心舍下自己,独自去和庆后争斗,让小小的她寄人篱下?

    生活在庭府的那些年,庭将军夫妇待她视如己出,但怕她忘了父母,所以也时常提醒她要记得自己的母亲。庭弈容自知不是庭家的女儿,她愈发恭顺,温柔懂事,但在心里一直想着她的母亲,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怨。

    她从来没见过父亲,自然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可是自己做了母亲之后,眼里就只有儿子,时间久了,她竟然也想不起母亲的模样,忘记了母亲,母亲便再也不能回到自己的梦里了。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下去,原来自己早已在不停地失去,失去父亲母亲,养父养母,失去夫君,失去自由…人的一生是如此艰难,自己竟不知还要经历多少,失去多少,自己还剩下什么。

    思绪就这样飘荡着,庭弈容在沉重的心境中渐渐睡去。

    突然间刀光剑影,鲜血漫天,庭弈容仿佛看见父亲浴血奋战,拼死杀敌,父亲伤痕累累,脸上黑黢黢的,尘土和血渍让她看不清父亲的容貌,她努力想要睁大眼睛看清父亲的脸,却看见一人举刀狠狠劈向父亲。

    她无法靠近,也无法喊出声音,她焦急地挣扎着,挥舞着双手试图让父亲小心躲避,这时看见一位勇敢的女子冲上前去,拼命保护着父亲,她睁大眼睛,看清了女子的脸。

    是她的母亲,母亲入梦了。

    庭弈容猛然惊醒,整个人呆呆地卧在床上,愣了许久才明白过来,她平凡势微的母亲为得父亲沉冤昭雪,为了公平与正义,才会付出她的生命,去追求真相,还父亲一个清白。

    庭弈容自知懦弱,在心底里是不愿再涉纷争,徒增杀戮,给死去多年的父亲复仇。

    而现在,她也明白母亲为了保全自己,才将自己托付给庭家,独自与心狠手辣的庆后争斗,母亲这般勇敢坚强,自己却始终瑟瑟缩缩。

    也是直到此刻与琅儿分离之际,方知当年母亲有多难,有多苦,有多么不舍,自己好蠢,竟是读不懂母亲的心。

    长夜漫漫,庭弈容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隐隐约约传来一点嘈杂的声音,今日是登基大典,宫人们早早起来悄悄忙碌着大典一应事宜。

    丑时一过,礼部便已归置好仪仗、礼乐、侍卫队,中政殿内传位诏书、疏文、玉玺业已陈列完毕。王公贵族、文武百官齐列大殿广场左右,从中政殿一直排到宫门外,场面甚为壮观。

    成昭来到广阳殿,小皇帝西陵琅已经起身,庭弈容和乳娘正在一起为小皇帝穿龙袍。

    小皇帝看见成昭,便挣脱庭弈容的手跑向成昭扑了过去,嘴里奶声奶气地喊着:“皇祖母!”

    庭弈容福身行礼道:“给母后请安。”

    她面容憔悴,想来是一夜没睡,成昭看在眼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蹲下身子一把接住扑过来的小皇帝,温柔地对庭弈容说:“起来吧。”

    成昭一脸慈爱地抱起小皇帝,将他放在座椅上,为他扣好龙袍上的纽扣,整理好裙角。

    庭弈容将朝冠呈递给成昭,成昭亲手为小皇帝带在头上。

    “琅儿,从今天起,你就是九五至尊的天子,是君无戏言的帝王,天下,就要交给你了。”

    成昭温柔地看着西陵琅,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圆润光滑的脸蛋,白皙稚嫩的皮肤,小巧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巴,显得如此纯粹,可爱,天真无邪,成昭疼爱极了。

    西陵琅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一本正经回答说:“朕是天子,受命于天,当承天下之责,护佑万民安危。”

    被成昭教了一遍又一遍的话语,此刻在小皇帝西陵琅的口中流利地说了出来,庭弈容眼眶悄悄红了。

    和先帝大婚,成为皇后,诞育皇儿,皇儿立为太子,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直到这一刻,庭弈容突然发现,原来一切都不是想象中那般顺理成章,皇儿走到承接天命的这一天,便要一生一世困在这里,再也无法回头了。

    此身天地一虚舟,何处江山不自由,罢了,这是他的命,一切都交给上天吧。

    小皇帝穿戴整齐,更显神采奕奕,两宫太后牵着他的小手一起走出东宫,分别登上御辇。

    随侍太监将小皇帝西陵琅抱起来放在龙辇上,自己正要登上龙辇,想抱着西陵琅同乘,西陵琅却摆了摆手拒绝了他。

    只见西陵琅一脸稚嫩却郑重其事地说道:“你是随侍,不可与朕同乘天子龙辇,朕可以自己乘坐。”

    天子神圣,至高无上不可冒犯,随侍太监和周围的侍女侍卫,对西陵琅小小年纪说出的一番话感到出乎意料。

    成昭正要登上御辇,骤然听到西陵琅的一番话,脚下动作一滞,惊诧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

    他小小年纪,竟然如此重视他的权威,成昭抬头看着前面坐在龙辇上的西陵琅,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西陵琅身上九五至尊的帝王心性,这份心性竟让成昭在一时之间感觉十分心安。

    她面容平静地登上御辇,紧绷多日的心绪却是如释重负,从前只怕大宣败在自己和皇儿西陵瑜手上,母子二人成为千古罪人,如今看来,西陵瑜没能扛起来的天下,或许西陵琅能够扛起来。

    同样听到西陵琅一番话的庭弈容,心中亦是轻松起来,琅儿比自己更加坚韧和独立,即使自己不在身边,想来他也能理解自己,并且勇敢地挑起肩上的担子,扛起身为帝王的责任。

    既是如此,庭弈容心里下定了决心,要勇敢地走出皇宫,寻找自己的自由,重新成就自己。

    宫人们抬着御辇向着中政殿走去,皇帝的龙辇走在最前面,西陵琅坐在龙辇之上新奇地左顾右盼,他那么小,对一切都感到新鲜好奇。

    跟在后面的两宫太后皆是神色凝重,庄严肃穆。

    成昭和庭弈容各自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琅儿能禀先帝遗愿,励精图治,中兴大宣,一生孜孜以求,勤政爱民,做一位比肩尧天舜日的盛世明君。

    母女二人始终心意相通。

    侍卫队、仪仗队伍簇拥着龙驾继续前往天坛祭天,经过中政殿前的广场时,王族勋贵、文武百官皆整齐跪拜,叩首行礼。

    凌王西陵昡虔诚叩首,心中百感交集,一晃宫变已是半年前的事情,父亲去世数月,阿晟下落不明,朝内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波涛汹涌,危机重重,风无惊逃跑了,至今不知所踪,江湖之上险恶重重。

    献王西陵琪悄悄抬起头,凝望着端坐在御辇上的年轻女人,华服之上清冷秀丽的面容难掩忧郁神色。

    容儿,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坐在那个位置,你看起来却不快乐。

    西陵琪的心剧烈颤动起来,朝暮相思难捱,岁岁情不自禁,十二年前爱意骤起,便是再难消去。

    那时的你懵懂天真,纯良稚嫩的眼神像灿烂星光照亮我的枯骨浮魂,抚平我丧母失父的伤痕,让我免作游荡人间的行尸走肉。

    如今我所做的一切,都幻想有你相伴,只可惜我心里清楚,你永远不会爱我。

    人世孤独,相思最苦。

    百官垂首之际,无人看得见献王眼中的落寞与痛楚。

    御辇越走越远,礼侍官们鸣鼓奏乐,送御驾出宫,王族勋贵们列队左右,文武百官紧随其后,长长的队伍如龙蛇一般浩浩荡荡前进,一直延伸到皇城外,远远望去,看不到尽头。

    公元六零八年六月初一,时年四岁的皇长子西陵琅登基,次年改年号元熹,世人称元熹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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