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汝阳王府离开以后,呼赫延步连一直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回到驿站仍是思绪游离。

    见他无精打采的样子,西陵昡忍不住问道:“步连哥,你和丁家交谈不顺利吗?”

    呼赫延步连摇了摇头,说道:“顺利倒是顺利,一切皆在太皇太后的掌控之中。”

    “那你这般怏怏不乐,所出为何?”西陵昡不解地问道。

    呼赫延步连怅怅然道:“感觉好难。”

    “难?什么难?”

    西陵昡不明所以。

    “朝事很难。”

    西陵昡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他又如何不知道朝事很难呢?

    呼赫延步连自顾自说道:“我自觉做人要顶天立地,当有出将入相之雄心壮志,何曾想,就连安抚一个封王,要面临的问题都如此棘手,若不是太皇太后思虑周全,只让我自行处理的话,我定不能将此事处理得如此密针细缕,天衣无缝。”

    “太皇太后摄政已久,手段颇丰,不是你我能企及的。”西陵昡轻声说道。

    虽然西陵昡接触政事不久,也不过和成昭见过几次面,听从过她的安排,但从心底里总是没来由地信任她,许是因为父亲的缘故,他相信父亲看人的眼光,也愿意延续父亲的忠诚。

    呼赫延步连越发觉得羞愧难当:“还以为太皇太后不信任我,派你来是为了监视我。”

    “监视,或许有吧。不过监视不是轻视,太皇太后只是一心一意为大宣着想,对你并无任何意见,我想我们确实应该信任她,忠诚于她。”

    西陵昡微微一笑,倒了一杯茶递给呼赫延步连。

    “步连兄,我自由长在军营,心思不比你们细腻,没有想过这么多。太皇太后派我来一是为了给你送密信,二是她告诉我,汝阳王世子从小备受溺爱,性格跋扈,才让我带兵来保护你,若他鼓动部下作乱,我当立刻联合漓原郡驻军迅速镇压,仅此而已,说到信任,她还是更信任你,我连密信的内容都不知道,只知道要保护你。”

    呼赫延步连心中感慨万千,他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正色道:“王爷,是我小人之心,枉你真情实意喊我一声哥哥,我以茶代酒,向你赔罪,待回到京城,再向太皇太后请罪。”

    京师献王府。

    难得清闲无事,刚好手下在岐阳淘到一幅前朝的《暮行图》,献王西陵琪呆在书房里,正在细细欣赏。

    势原走了进来,对西陵琪说道:“王爷,咱们宫里的人说皇太后准备离宫修行。”

    西陵琪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势原问道:“你说什么?皇太后要出宫修行?去哪里?”

    势原说:“回王爷,是去定慧寺。”

    西陵琪心生疑惑,一时摸不清头脑:“呆在宫里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去礼佛了?查到原因了吗?”

    “属下无能,没有查到皇太后离宫的原因,现在定慧寺已经戒严,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据探子来报,三日之内皇太后就会入寺闭关修行。”势原回答说。

    “派人暗中监视皇太后动向,没有本王命令,不得轻举妄动。”

    势原离开后,西陵琪也没心思再去赏画,干脆躺在一旁的躺椅上发呆。

    那日端坐御辇之上的她,神色如此平静,可西陵琪却看出了她心中的忧郁与悲戚,如果她不愿意呆在宫里,寺院里能让她心绪平静吗?

    伴着蝉鸣阵阵,西陵琪漆黑的双眸像是蒙上了淡淡的薄雾,思绪愈发游离,渐渐失了神。

    十二年前母亲病逝,外祖父谋反被赐死,自己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尽管父皇顾及母亲临终遗言,保全了步陆孤全族性命,对自己好似宠爱有加,但那时十三岁的自己已经完全明白,父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疼爱自己,对自己也不会像对其他皇弟那般一视同仁。

    君父君父,君恩在前父爱在后,君父之爱淡薄如朝露,虽然清甜甘洌但转瞬之间便消失不见。

    十三岁已经是懂事的年纪,西陵琪知道如何韬光养晦隐忍不言,只在养母尹贵人的抚养下安静长大。

    尹贵人一直善待于他,对他疼爱有加,可是却时刻不忘提醒他,不得对皇位有非分之想,尹贵人出于何意,受何人指使,西陵琪心里十分清楚。

    于是他愈发谨慎谦逊,终日吟诗作画,借山水之名,避开朝内纷争,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想夺回皇位,坐到龙椅之上。

    就在那些个要靠意志力自控的日子里,同样养在宫中的庭弈容像柔和纯净的漫天星光,幽微零碎地照进了他漆黑的内心。

    恍惚之间,他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个夏日,和庭弈容初次见面的时候。

    那日清晨,朝阳初升,趁着小风徐徐,他爬到假山之上,窝在一个石头旁读书。

    隐约之间他听到有位姑娘蹦蹦跳跳走到了假山下面,提着一只小篮子,蹲在御池一旁。

    他站起身伸伸懒腰,站在假山上观察着那位姑娘,顺便活动活动身体。

    小姑娘正在专心摘草,一位掌事姑姑走了过来,老远就招呼道:“容姑娘,咱们走吧,娘娘等咱们用膳呢。”

    小姑娘应声喊道:“来啦!”便站起身来,不曾想蹲得太久,双腿酸软,脚下一滑,便跌倒滚下坡去,扑通一声掉进了御池。

    掌事姑姑大惊失色,急忙跑了过来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啊,救命啊!”

    小姑娘在水里挣扎呼喊着:“救…救命…”

    西陵琪站在假山之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虽然恻隐之心已起,但自己水性不佳,西陵昡不想卷入纷争,站在假山上无动于衷。

    更何况书中圣人有言,君子不救,若为救人搭上自己的性命,何其不值。

    看那姑姑如此重视这个丫头,想来是身份尊贵,不知背后之人是谁,不过那落水的小姑娘在拼命挣扎中已是连连呛水,身子越来越沉,已经无法挣扎出水呼吸了。

    西陵琪心中仍然犹豫不决。

    君子不救。

    救还是不救?

    圣人之言虽是真理,但紧急时刻,人总会冲出书本,做出真理以外的事情。

    转瞬之间,西陵琪做出了救人的决定,那一刻他跃下假山之时,不曾想到,他救下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人,他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她表明心迹。

    “我躲在你不知道的角落里,已经爱了你很多年。”

    而她目若寒霜,冷漠绝情,只是轻蔑地看着他,宁死也不肯回应。

    西陵琪跳入水中,三五下便游到了小姑娘身边,小姑娘挣扎之中抓到了西陵琪的手,便紧紧抓住,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不肯松开。

    西陵琪低声喝道:“别乱动!”

    小姑娘意识尚在清醒之中,听到他的呵斥竟觉得心安,恐惧感消失了大半,甚为乖巧地搂住西陵琪的脖颈,由他抱上岸来。

    “哎哟喂,容姑娘,我的小祖宗,你这是要奴婢的命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怎么和皇后娘娘交代?”

    皇后娘娘,原来她是继皇后的人。

    西陵琪心中怨念顿起,早知道她是皇后的人,就袖手旁观好了。

    上月初,长信宫昭贵妃晋封为皇后,才举办完封后大典,她的儿子西陵瑜也被封为太子。

    凤皇于蜚,和鸣锵锵,帝后这般恩爱,当真是大宣之幸,万民之福。

    呵,可是这份恩爱太讽刺了,他们践踏了无数人的血肉,才站在山巅之上,为世人描绘出一幅帝后和谐的画卷。

    父皇不爱母亲,却为了步陆孤势力娶她为妃,把她困在这皇宫里一生一世,勉王失势,自己作为实际的长子却不被认可,更因为外祖父谋逆而受到牵连,与皇位失之交臂,要受人冷眼,遭人冷落。

    而在外人眼里,父皇和自己一直是父慈子孝,其乐融融,只有自己知道,父皇不爱母妃,连带着自己也不受宠爱,自己只是父皇彰显天子仁爱的工具。

    而昭贵妃呢,终日一副笑意盈盈,善解人意的模样,可满宫里也有传言,她是谋害庆皇后和太子的凶手。

    西陵琪眼中闪过一丝恨意,他这么爱昭贵妃,干脆一生一世一双人好了,又何必娶我母亲,害我母亲终其一生困在这里,以至郁郁而亡。

    他冷冷地将小姑娘放在地上。

    掌事姑姑嘴里叨叨着:“多谢三皇子救命之恩。”手上拿着手绢不停地给小姑娘擦拭脸上和额头的水,姑娘被水呛得连连咳嗽。

    侍卫们姗姗来迟,跑到跟前向他行礼:“三皇子。”

    见围过来的婢女侍卫越来越多,西陵琪装出善良模样,假意关心着问道:“你没受伤吧?”

    小姑娘双目炯炯,却是露出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像是看透了西陵琪的伪善但没有拆穿一般,西陵琪反而有点不敢和她对视,微微侧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她只是甜美一笑,乖巧地说了一句:“我没事,多谢三皇子搭救之恩。”

    小姑娘和掌事姑姑离开后,西陵琪爬上假山继续看书,只是自己却无法集中精力,总是想到她最后那一个眼神。

    仿佛看穿了自己的伪装。

    难道自己的伪装是如此幼稚,让一个几岁的孩子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吗?

    如果是这样,那父皇、昭贵妃,还有尹贵人岂不是轻而易举地看穿自己?

    西陵琪几乎忘了,自己也不过才十三岁,又何谈成熟。

    他回到寝殿,闷闷不乐地躺在床上,宫女搀着尹贵人走了进来。

    “琪儿,你跑去哪了,母妃差人找了你一天,也没找到你。”

    西陵琪立刻跳起来,给尹贵人行礼:“给母妃请安,儿臣让母妃担心了。”

    “今天皇后娘娘差人来,说她的侄女在御花园不小心落水,你救了她,你要不要紧?没受伤吧?”

    “请母后放心,儿臣无事,只是呆在御花园的假山上睡着了,这才回来迟了。”

    “没受伤就好,母妃放心了。皇后娘娘邀请你去她宫里,说是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

    “母妃,儿臣可以不去吗?”

    西陵琪摇着尹贵人的衣袖,撒起娇来,一向不会撒娇的他动作有些生硬。

    尹贵人宠爱地摸了摸他的头,温柔地说:“去吧,琪儿,算起来,她是你的母后,你应当去为她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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