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新干线柔软的座椅,还是着实让两个异乡人大吃一惊。中田和佐藤坐在前面。他俩坐后面,看着窗边向后飞去的景色,想说什么,却宛然失语。因为风景不曾在眼前停留一瞬,每每想要谈论都为时已晚。

    列车上可调节的空调出风口,到今天已经成了标配,当时可是绝对的奢侈。

    但票价也并不很贵,干兼职都完全负担得起,难道日本已发达到这地步了?现在我们国家的高铁,又发展到什么程度了呢?他知道祖国的高铁越来越快了,但听说新干线还能跨海,我们可以做到吗?

    赴日以来,卢文秋每每想起自己的祖国,就不禁慨叹。这里不如人,那里不如人,虽然明知发展得晚,落后是理所当然的,但就是不爽,就是恨铁不成钢。这样的心情,在遥远而古老的祖国,已存在一百多年了。那历来为中央帝国瞧不起的倭国,怎么今天竟令这中央帝国,都难以企及了呢?他说的不是GDP,而是数据以外的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就算GDP十年五年地超过了,仍然有很多远不及的地方。

    很玄乎。卢文秋自己也摸不着根柢。很多日本人的思维,是他自觉永远无法认同的,甚至难以理解。难道这种不同正是先进之处吗?他搞不明白。

    他就像茫茫大海中的一片叶。

    群山倏地划过了。河流倏地划过了。人居开始出现:已进入城市的地域了。

    傍晚六时下车。光和影缭绕的摩天大楼,滚动着巨型广告,柏油路上充斥着杂乱的喇叭声和叫嚷。

    “中国也有这样规模的大城市吗?”中田问卢文秋。

    “那当然!”

    大概吧,假使现在还没有,很快将要有了。

    “大城市有什么好的……”佐藤望着窗外。

    “大城市毕竟是文明的体现。”张卓文道。

    “不是的,”佐藤撇撇嘴,“规模太大了,无论是自然还是人类,都会感觉到负担。”

    “对自然的负担,可以靠增加植被减少污染来解决;对人类有什么负担呢?大城市,无论是医疗还是教育,就算下楼买个晚餐吧,都是最方便的。”中田反驳道。

    “这只是表面的部分。”佐藤道。

    “得了,不管你怎么说,我的梦想就是上京,以后在东京找到工作,就足够了。”

    “朝圣来了。”张卓文笑了笑。

    “可不是!我小时候在镇子里就待不住,总想出来看看。”

    东京的地标是晴空塔。穿透云层的高塔,夜空中静静地发光。

    卢文秋和他们乘电梯直到顶层,他出生至今二十四年了,不算飞机的高程,这是他到过离地面最高的地方。俯瞰下方密集如碎星的建筑,其间流光的道路绘出相框似的边界。他回忆起了高原上的黄土梁。有点像吧。梁上的土丘是金黄色的,框内的建筑,也是金黄色的。

    调和。他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这个词。昼与夜的调和。荒野与生机的调和。

    6/2 木曜日晴

    今天登上了晴空塔。要是能住在这里附近就好了,这样每天起床睡下,都能看见漂亮的高塔。开玩笑的,说到底也许是我仍未习惯,心底只感觉到不安。

    为什么呢?我想不到答案。繁华的城市掩饰了多少东西呢,总有一天我要穿过那些街巷,我要认识几个东京人,到头来也许能发现他们和我们没什么两样,和宜川人都没什么两样。

    好忙。明天还得早起,就不写那么多了。

    翌日,佐藤说要回家住几天,于是剩下三个人。然而他们去秋叶原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中田的朋友,一个胖胖的年轻人,姓高桥。一问,在本地某事务所工作。

    莫西干金发,耳环和唇钉,构成了高桥的第一印象。张卓文说他“叮铃哐当”。中田和他相谈甚欢,也不忘把好友引荐给二人。

    “这是我骑摩托车认识的朋友……”

    高桥说话声音很细,像棉花一样,与外表完全两样。他喜欢用女孩子的自称,动辄“人家……”怎样怎样。

    张卓文的看法是“没点男子气概”。

    在布满彩色海报的大楼之间,他们小心翼翼穿行在人堆中。某部时兴动画的主题曲,放得很大声,中田随声哼着。张卓文显得很懂,随声附和。

    卢文秋只看过一点漫画,完全不懂动漫,也没玩过扭蛋机,全程只是眨巴着眼睛,跟随他们。

    当时的日本已经流行手办,但卢文秋不明白,塑料小人至于卖那么贵吗?张卓文胡诌,说这就是一种新型拜物教:偶像有形,且不可诋毁、不可取代,信徒须贡献时间金钱,以展现虔信云云。

    卢文秋想想,倒也是那么回事。

    后来到佐藤家住了一晚。他家不算很大,三个房间,沙发很软,灯开得很亮。他玩的什么赛车游戏,卢文秋没看懂,只是呆呆地瞪大眼睛。拿起游戏手柄,琢磨着哪里该怎么操作,却屡屡没反应过来。伯母晚上做了寿司。鱼片厚得可怕。谁说日本人做的寿司就一定正宗呢。

    哦,佐藤说这是他家里的特色。他父亲嗜鱼。

    佐藤家不是很大,不过那一柜子铜皮铁骨的武士模型,是真的让卢文秋记忆犹新。他自己在延安的老家,比这大些,但连玻璃柜子都买不起一个。

    他好奇佐藤的父亲干的哪行,但碍于日本人含蓄的习惯,也不便直接去问。只是偶然听见他和母亲在说,父亲又得了什么“铁道之星”的荣誉,才明白大抵是在铁路部门工作的。

    这可是很辛苦的一行了。

    原计划是在东京玩一周,周二,也就是7号回去。到头来佐藤在家里待着不愿回了,说再住半个月再说;中田平日里也和赛车那群人玩得近,卢文秋只好和张卓文自己探索了。听闻歌舞伎町很有名,卢文秋想去看看,结果张卓文只是兴致缺缺,说句“算了吧”。

    我没想到那事过去才一个月呢。卢文秋在日记中写道。

    风月场所毕竟就是那样罢了,而且也消费不起,误入情场则更加可怜,张卓文此后解释说。但卢文秋看来,这多少有些个人原因掺和着:他大学时期感情经历已经很可怜,到了研究生时代,换个国家还是被拒。

    “我就是喜欢自讨没趣,别管我了。”

    一说起感情问题,他就用这话搪塞过去。

    东京太大,即使带着地图也是瞎逛,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卢文秋以前在辽阔的黄土高原,几岁大就学会辨认方位,来到这里,也许是受制于磁场,一切本领都错乱了,竟把南北向的道路当成了东西向。

    6/7 火曜日雨

    今天本该是最后一天的,我和张卓文决定明天再走。

    说来有趣,今天是早上九点出门的,直奔涩谷去了。原本的打算是,下午再去近郊,看些名胜古迹之类。不巧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我们竟没带伞。

    这还不要紧,因为中午还没有下雨的迹象。我们只是在涩谷迷了路,被光怪陆离的声响牵引着,都不知该往哪边走了。我发短信问佐藤,涩谷附近有什么吃的,他说居酒屋都很不错;我说找点快餐一类的连锁店吧,他打来几个字,说是有个叫“星砂”的餐馆还行,而且出品稳定,质量可靠,到处都有。

    张卓文不戴眼镜都比我看得清,让他带路是理所当然。也怪不得他,谁叫佐藤在短信里按照汉字打出来了,人家那店该叫“Hoshinosuna” ,我是晚上才知道的。也难怪他,手机输入总是自动执行。总之我们去的那店真叫“星砂”,坐落在小巷深处了,还是很和风的。

    一开始接待的是老板娘,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没多久老板娘出去了,说是进货来着,店里剩下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那话咋说,气氛一下子落到冰点。我们连大声说话,都觉得尴尬,寻思着早点吃完了事。除了咀嚼饭菜的声音和碗碟的响声,也就只有她沙沙写账簿的声音了。可能是账簿吧,也可能是作业。

    我悄悄对张卓文说,店里音乐是不是放完了,没成想话说太大声,被那女孩子听见了。她站起来鞠个躬,说声不好意思,就开了音响。叫不上名字的古典乐又噔噔噔地响起,这下总算热闹一点。然而店里除了我们以外,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了,是过去营业时间了吗?但明明才下午一点不到。平心而论,虽然不算很贵,但那碟炒饭味道真的一般,牛肉太硬了,饭又太软。

    完全不像连锁店的样子,我这才起了疑心,晚上回去细细查了查。但这是后话,重点是张卓文吃完几根肉串把签子一搁,跟我说要出去买烟,待会回来。结果他一出去就开始下雨,不知道他回不回来,只能先把钱放桌上,坐着干等。

    他妈的,他前几天不还说戒烟吗。说了那么多抽烟不好的话,全都秋风过耳了。

    音乐又放完了。她仍不停地写着,专注得出奇,是完全没留意这回事吗?尴尬得我快受不了,只好让她来结账。喊一声还没听见,第二声应了一句,继而麻利地小跑过来。她一边戴着耳机,好像在听歌,似乎有点紧张,又有些羞怯,脑袋埋得低低的,大概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一直玩着手指。悄声问我客人您是准备现在就走吗,我闻到些微赶客的意思,但也只好点点头说是。其实我想等上张卓文的。

    正推开门,但她忽然跑来,问我有没有带伞,我说没有,她竟递过来一把!我好像碰到了她的手,凉凉的。

    看着还挺贵重。那我该怎么归还呢,我问她。她说下次来时捎上就行。

    兀那张卓文,狗贼!在便利店买了把伞,自己走了。他还以为我带伞了呢。

    幸而没有湿身。我回到酒店,再看看她给的,滴水的伞,淡蓝色,印着桃子花纹,已不算很新了。现在流行这样招徕客人吗?倘若不送这伞,我或许就没有一分再来的打算了。那饭也忒难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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