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晚还没到来之前,便有了一出小插曲。卢文秋还在洗碗,近藤在清理咖啡机,他做的拉花都像印刷品,可今天竟大意得摔了机器。扣工钱自不必说,今天也不用再开店了。

    卢文秋象征性地表了关心,便继续忙活自己的事,其间近藤仍在清理残局,滨边走过来和他聊天。虽说是他人的事情,卢文秋还是竖起耳朵听着。

    “怎么了呢?你不是说没什么影响吗?”滨边问。

    “嗯。我走神了,抱歉。”

    “行了,你已经说了一遍对不起了,不必再说第二遍,”滨边笑道,“我知道你很难过,有什么是我可以做的吗?”

    近藤摇摇头,自嘲地说道:“还有什么……你走吧,你忙完自己的事情就走吧,今天发生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想回家休息。”

    “可是、可是我们说好了继续当朋友啊,我不可能对你不管不顾。”

    “不然你要我怎么办呢!行了,别站在这里了,回去吧。”

    滨边不再说话,站在原地呆呆地望着他。

    “走吧!”

    直到近藤又这么喊了一声,她才叹了口气,挽起桌上的挎包,低着头,匆匆忙忙地推门离开。

    “兄弟,放宽点心——”卢文秋想和近藤套近乎,拍了拍他的肩,却被他一手甩开了。

    “谁要你管?你自己忙完了就走。”

    卢文秋看了看洗得差不多的碗碟,决定不让近藤这事影响他的心情,便麻利地擦洗干净,放回消毒柜。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还有什么需要我处理的吗?没有的话我走了。”

    近藤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嗯,那再见了。”

    卢文秋言罢便背起包离开。

    天还没有全黑,卢文秋正盘算顺路找个地方先吃点晚饭,去地铁站的路上,刚走两步,便瞥见身旁条凳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滨边。

    “你怎么还在这儿?”他问。

    “嗯,我刚刚有点事情,”她将手机放回挎包,“你走了?”

    “对——”卢文秋瞟了一眼远处的咖啡店,“近藤这时候估计还在店里,你要回去看看吗?”

    “算了吧,别管他了,”滨边叹了口气,“我现在回去也没用吧。”

    “谁知道呢,或许给他一点时间会好些。”

    “嗯。我也是这么看的。”

    无意中,他们便并排走到了一起。

    “诶,小卢——”

    “嗯?”

    “你对‘好朋友’的定义是什么呢?”

    “‘好朋友’啊……这可复杂了。朋友有很多方面的吧。”

    “例如呢?”

    “你看,兴趣爱好相同可以成为朋友,也有三观相近成为朋友的,事业的相近、认同感、崇拜、彼此学习……说到底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互相理解、互相体谅可以成为朋友吗?”

    “也有这样的吧,”卢文秋漫不经心地答道,“感情上的互补倒也不错。”

    “结交朋友还真不容易呢。”滨边笑了笑。

    “这不就是缘分嘛。”

    他们往地铁站走了一阵。

    “对了,你还没吃晚饭吧?”滨边问。

    “嗯,我正打算找个餐馆。”

    “之后呢?你会去那个七夕晚会吗?”

    “正有此意。我正打算去瞧一瞧。”

    “一起去吧!”

    滨边的笑容让卢文秋心头一颤。他想起了兰。那个萦绕他灵魂深处的影。

    “嗯 。”

    在他们吃拉面的时候,卢文秋忽然说道:

    “其实我觉得近藤这人也还好吧。”

    滨边停下筷子,转头看了看他,笑了笑,又埋头夹起面条来。

    “说真的,又有责任心、又聪明,”卢文秋继续说,“别怪我多嘴,我不懂你为什么拒绝他。”

    “为什么拒绝他……”滨边擦了擦嘴,叹道,“让我怎么给出一个理由呢。”

    “关键是,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

    滨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吃完了吗。

    卢文秋不自然地点了点头,她就伸手示意结账。

    “这顿我请你吧。”

    “这怎么好——”

    在卢文秋还在推辞的时候,她已将信用卡递给服务员。

    “不客气。”她对他笑道。

    回到大路上,滨边才接着刚才的话头:

    “大概我确实一直把他当好朋友看,没有那一层意思——你知道,有的人就是适合当好朋友,而不适合成为恋人。”

    这话说得卢文秋一怔。

    “怎么……”

    “嗯,简单来说,就是我对他不来电,没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

    “可是,‘来电’与否,可以慢慢培养的吧。”

    “如果一开始就没感觉,相处只会是折磨而已,”滨边转过脸,看向远处,“我可没那么多时间去应付。”

    卢文秋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说法。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一见钟情呢——”他正打算反驳,话说一半却停了下来。这话他实在是说不出口了。

    “对,也许年纪大些,我会慢慢反省自己,然后改变看法吧。”滨边说道。

    乘过地铁,还得经由公交才能到达,不巧堵车,到那儿已快九点了。

    已过了人最多的时候,但仍有漫天的灯笼,路上卖苹果糖的小摊,捞金鱼的场所,穿着浴衣的妇人。如是种种,与他在杂志中所闻一般无二。

    虽然天已暗了,但街市中却亮如白昼。此刻滨边走在身旁,激起他一种奇妙的、恋慕的感觉。他心头闷闷的、痒痒的,呼吸也有点困难起来。

    他有点想牵起她的手,但转瞬又自嘲道这个想法真是可笑到极点。

    尽管经过刚才说不上很愉快的对话,滨边的兴致依然很高昂,扯着卢文秋逛这逛那,去打气球、捞金鱼、套圈圈。看见一旁小贩卖章鱼小丸子,便闹哄哄地喊着想吃想吃。卢文秋自己是漫无目的,仰头望着灯火浸染的夜空,反而自觉几分凄凉。他吃过了饭,如今也不打算买零食,况且还要省钱呢。

    眼瞅着人渐渐少了,庆典进入尾声,他们经过一个摊子,与别的摊位不同,依然满陈着琳琅的饰物和玩偶。

    “你说这里为什么没人来?”滨边问卢文秋。

    卢文秋看了一眼布告栏,原来是知识竞赛。

    “要试试看吗?”他问。

    滨边点点头。

    店家是个胖子,在他们开始之前,他再次奶声奶气地解释了一遍规则:一副扑克牌(除去大小王)分别对应五十二个问题,先抽五张,答对四张以上可以拿三等奖或进入下一轮;如进入下一轮,则再抽五张,答对四张同样可以拿二等奖或进入下一轮,否则挑战失败没有奖励;下一轮中抽四张卡,并在大小王中挑一张组成五张,必须全部答对才能领取一等奖,否则挑战失败。每道题有半分钟回答时间。

    “有人挑战成功的吗?”卢文秋问那店家。

    “今天派出了四五分三等奖,还有一份二等奖。”

    滨边抽了五张卡,在揭开第一张之前,她便抢着要答,卢文秋只好笑笑。

    第一个问题是:关原合战的年份。

    “啊!日本史!”滨边抱着脑袋,作痛苦状。

    “1600年。”卢文秋答道。

    滨边惊异地撇了他一眼。

    “我学历史的嘛。”他讪讪地笑着。

    第二个问题是:美国第四十任总统的名字。

    轮到卢文秋咋舌了。罗斯福?杜鲁门?艾森豪威尔?

    他不是不记得总统名字,只是不确定是否第四十任。

    “有提示吗?”他问。

    店家微笑着摇摇头。

    他看了一眼滨边。

    “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我蒙一个吧,卡特,或者里根?”

    “哪一个?”

    “嗯……你挑一个吧,”他看向滨边,“二选一,你来决定。”

    “嗯?谁?”

    “卡特,还是里根。”

    “卡……卡特?——不,里根!应该是里根!”

    “回答正确!”

    “有两下子嘛!”卢文秋笑道。

    滨边推了一下卢文秋,“你也不赖!”

    第三个问题是:阿拉比卡咖啡的原产地。

    “埃塞俄比亚!”他们异口同声地叫道。

    店家吓了一跳,满意地点了点头。

    第四个问题是:京都的纬度。

    “别担心,这题是选择题。”店家解释道。

    给出了四个选项:23°N、31°N、33°N和35°N。

    滨边用胳膊顶了顶卢文秋,示意他快点思考。

    “我不知道……”他向她做嘴型。

    事到如今,只好用推理法了:23°N太低,可以直接排除;剩下三个选项有点混淆,考虑中间两个选项可能性高,又联想到23°N和33°N更相似,理所当然是设计来为正确答案打掩护的。

    他忐忑不安地选了第三项。

    “哎呀,真遗憾,答案错误!”店家叹了口气,“答案是35°N!”

    “没关系,我们还有最后一题。”卢文秋安慰滨边道。

    第五个问题是:手风琴的英语。

    滨边看见题目,只是托着脑袋,紧咬下唇。

    “这下我知道为什么这么少人得奖了。”卢文秋苦笑。

    “Accordion!”她忽然叫道。

    “答案正确!”店家睁大了眼睛,仿佛难以置信。

    “你怎么知道的?”卢文秋惊异地问她。

    “我平时会拉手风琴。”

    “还要继续吗?还是拿三等奖?”店家问。

    毕竟刚才逛了很久,天色已渐渐晚了,卢文秋不安地等待她的决定。

    “那当然是继续!我们——”

    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她转过头去。

    “诶?阳菜、莉娜、真奈、你们怎么都来了?”

    都是咖啡店的店员。

    “我们也来七夕祭了呀,难得一年一度!”莉娜笑道。

    “没想到你也来了,还是和小卢一起。”真奈道。

    “啊,我们是刚好碰见。对吧?”滨边撇了一眼卢文秋。

    “嗯……确实是刚好。”他只好无趣地应道。

    “你没别的事情吧?我刚才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吧唧’(徽章),就和你看那漫画联名来着……”阳菜拉了拉滨边的手。

    “是嘛?那我可得去看一看了。”她笑道。

    “来吧来吧!”

    她们嬉笑着走开了,剩下卢文秋一人呆呆立着。

    也好,他本来就想安静一点。

    “你还要挑战吗?”店家问。

    他笑了笑,“算了吧,这么晚了。”

    在三等奖的奖品中,他挑了一根做工精细的钢笔,便离开了。

    时间已过了十点半,途人也三三两两地走得差不多,灯火阑珊。但广场实在很大,摊位密密麻麻地排成行列,大同小异,便使认路更加困难了。

    他已有点累了,待会还得挤公交、坐地铁回去,无论时间还是精力都显得不足,即便想尽快找到出路,也因为焦急而屡屡走错,只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正在他徘徊恍惚之时,余光瞥见邻巷一抹淡彩。他忘却了步行,定定地张望了一会,容貌体态,宛然是当天在东京的星砂所见那人!他惊诧得一时出了神,醒转过来时,伊已走到很远去了,他忙不迭追上前。却恍然想起自己没把伞带来。

    然而在他犹豫的当口,那女生已听见脚步声,回头看,就发现了一脸愕然的他。

    “这位是……”

    “我……我们在东京见过吧。”卢文秋拼命鼓起勇气。

    “好像是的。”她笑道。

    她依旧戴着一边耳机,完全隐藏起那天的慌张,显得成熟了些。

    “您是一个人吗?”卢文秋问道。

    “和同学来的。但她刚刚走了。您呢?”

    (编者。因为日语中“他”“她”不同音,所以不会产生误会。)

    “我也是。我朋友刚刚走开了。”

    “您要回去了吗?”

    “是的,”她点点头,“您怎么样?”

    “我也打算走了。您走哪边?”

    她指了指。其实指哪儿没有关系,反正卢文秋总会说顺路的。

    “您是高中生吗?”卢文秋问她。好像有些冒昧了。

    她说她在都内某校读高二。又问他的情况,他说自己是立大的研究生。

    她睁大了眼睛,“好厉害,您读的什么呀?”

    他便解释了几句,说学的东洋史学云云。在她的询问下,他便坦言自己是中国来的留学生。

    “您听出来了吗?”他心里哐当一下,这可是练了一个多月的结果。

    “没有,”她笑了,“可能在气质上有些不同吧。您日语说得很好。”最后一句话是半生不熟的中文。

    “您怎么会汉语呢。”

    “以前偶然学了一两句。”

    “不论是否感兴趣,日本人总要做出兴致勃勃的神态,急切地多问两句,其实自己不一定有留心去听,兴许是某种社交礼仪。但是倘若把欺骗说成礼仪,那也不见得能‘礼’到哪儿去吧。当然我是不觉得她会撒谎,就是了。也没有这个必要。”

    这一整段是卢文秋在日记中写的,编者如实抄录下来。

    那女生也介绍了自己的情况。说她名叫中岛香音,家里在东京开了店,但老家在京都。这次回来探亲,顺带就逛逛庙会。

    “您在听歌?”卢文秋有点好奇,想知道她的音乐趣味。

    “您说这个嘛,”她指了指右耳,“这是助听器,我……一边耳朵听不见。”

    卢文秋愣了一愣,“不好意思……”

    “没事,”她笑了笑,“小时候就这样了,如果您觉得有点奇怪的话,就当我在听歌好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您能理解就好了。”

    往地铁站走的路上,她问卢文秋:

    “说实在的,刚刚那个庆典,您觉得怎么样。”

    “嗯,还不错吧,挺有意思的,”他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这种庆典。”

    “中国那边没有吗?”

    卢文秋回想,也不能说没有;他在武汉的时候,的确参加过一些校际舞会之类,但结果都很糟糕,乃至不愿提起。

    “类似的很少。我只去过一两回。”

    “这样啊。”

    “中岛同学,您呢?您觉得这次庆典如何呢?”

    “我也感觉挺有意思的。”

    卢文秋听她言语,自己都忘记了思考,也来不及顾虑什么心情。只是像欣赏艺术品一样,静静地欣赏着每一个字。他甚至不敢去碰触她。尽管半空的上弦月不时提醒,是该碰一碰她的手了,假如她不反感的话。

    穿过了几个街角,小腿已渐渐麻痹起来,眼看她也有些累了,他们便在一旁的长椅坐下。

    “早知道坐公交车好了。”他笑道。

    “我待会就要坐公交回去呢,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

    “您怎么会突然来到京都呢?”

    “这算是一点家事吧——我外公家有一套房子要办转让手续,我父母亲都来了这边。我专门请了几天假跟过来。”

    她真是一点不提防人。卢文秋暗叹。

    “这样啊……”

    “立同大学离这边很远吧?”

    “是很远,但我今天没有课,就专门来了一趟。”

    “真是碰巧呢。”她笑了。

    “我看这样的活动多一点也不错,忙里偷闲么。”

    “嗯。是这样。”

    “中岛同学喜欢看小说吗?”

    “有时看一点吧,怎么了?”

    “庆典的热闹,让我想起芥川龙之介的《舞踏会》。”

    “啊,那个短篇!”

    “中岛同学也看过呢!”

    “嗯,我是之前在父亲书柜里发现的,一本小说集。”

    “芥川的?”

    “不止,说是‘20世纪文艺纵横’。”

    “令尊还热衷于这方面呢!”

    “嗯,他总劝我多写一点东西。”

    “为什么呢?”

    “有时言语没办法表达的东西,就只能偷偷靠文字抒发出来。”

    卢文秋笑了起来。

    “我有个朋友也是自诩诗人,总喜欢写点东西。”

    “现今的诗人可不少啊。”她笑道。

    “可不是,现在是诗人多,读者少。”

    “读者也不少呀——我也读诗,总想从中学点东西。”

    “我搞不懂了,从中有什么可学的呢?”

    “可多了!我喜欢听歌,有时也学着创作一点,虽然只是些零零散散的片段,或许有一天能够组织起来吧。”

    ……

    聊得起兴,他们有时忘记该说敬语了,用了“你”“我”相称,又互相忙着道歉。而且卢文秋还收获了一个新称号,她管他叫“秋君”:“卢桑”读着太陌生了,“文秋”又拗口,就这么叫。

    他们继续往前走,直到本该分别的地铁站,他扯谎说自己也坐公交,便又多走了一段。到公交亭,总不可能跟着人家上车,只好谎称自己的车还没来,一面目送。此后他扯着发麻的双腿慢慢走开,仍然坐地铁回到立大。

    只是全然忘记那把伞了。

    回到宿舍,卢文秋始终昏昏然,又飘飘然。就好比坐上了氢气球,自己都不明所以了。张卓文在补作业,瞅了他一眼,也没理会。

    洗了个澡,好不容易兴奋劲过去了,一拍脑袋,发现自己忘要联系方式,又懊悔不已。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望着发光的天花板,不知做什么好。

    算了,睡觉睡觉!他将脸按在枕头上。依照宜川的算法,他今年将要二十六岁了,早已褪去高中生的稚嫩蒙昧,还能有这样心动的热情,属实不可多得。

    一定要再去东京一回!他已经计划好了。

    第二天起来,见了清晨的阳光,他拍拍脑袋,才想起昨日的一切。这时的心情又不同昨天,一种未知的恐惧感,攫住了他。除了她的名字以外,他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而对于我,她又知道多少呢。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这样彼此都不了解,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呢?唯一的区别是昨晚聊了一会,但是,谁能保证她还会记得这事呢?

    最可怕的是自己一无所知,一无所知等于无能为力,也就是最讨厌的听天由命,深切地冲击卢文秋的内心。

    张卓文还睡着。他内心仍然像烧灼一样,便悄悄洗漱好,换好运动服,拉开门,准备上操场跑几圈。

    “嘿!”他在电梯见到了中井,向他打招呼。

    中井报以友好的微笑。

    卢文秋留意到他手上拿着个文件袋,不知道放着什么。

    虽说是七月,空气也并不很热。也许因为是早上的缘故。

    内心波澜翻覆,到店里上班险些晚了,也神不守舍,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马克杯打碎了,拿铁洒了一桌子。慌慌忙忙擦完,也忘记洗毛巾。下午晚些时候,闻见储物架飘来一股臭味,这才醒觉过来。

    滨边和近藤依然像平时那样工作,只是互相不再说话。店里倒是不显得怎么紧张,只是大家稍稍注意着那两人的情绪。

    晚上十点钟打烊,明天的用具收拾好,空调也停了,灯也关了,大家都渐渐背包走了。他用手背擦了擦脸,长舒一口气,至少胡混过了今天。

    他决定去洗把脸再走。

    “我来锁门吧。”他说。

    “别再丢三落四了啊!”店长叫道。

    但一进去,咔嗒关上门,卢文秋莫名其妙地渗出了冷汗。他只觉一阵又一阵强烈的眩晕,便用双手撑着盥洗台。缓缓抬头,看见镜中自己的愁容,浓重的黑眼圈,惨淡如阴云的神色,一时竟苦笑起来。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大声,直至笑出了几滴眼泪,再到无可遏止的地步,便跪在地上,捂着脸轻轻哭泣着。

    他在泪水的倒影中看见了家乡,看见家乡一块块板结的农田,那是施肥过度的后果。他的父母都过七十岁了,耕不了这么多地了,两个哥哥也上了镇里,每个月回家一次。家中失去了劳动力,只是靠着两个儿子的汇款过活。但卢文秋自己还是负资产。

    宜川县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城镇,很穷,也很落后。

    但东京呢,东京是Metropolis,是东方的大都会。一个东京,顶得上一万个宜川县。

    香音说,她父母亲想让她当钢琴师。她的母亲最喜欢舒伯特,年轻时拉过小提琴。

    他以后要干什么呢?不是说没想过,而是找不到答案而已。可能回宜川的中学当个历史老师,这一辈子也像是那么回事吧。他父母从来没有意见。

    他只是颓然地坐在拖过的地面上,感受着消毒水的气味。

    敲门声。咔咔。

    他吓得一哆嗦,“谁?”

    “是我,”他听见滨边的声音,“你还好吧?”

    “没事……”他洗了把脸,推开门,看到滨边轻轻皱眉。

    “我包忘拿了,半路上跑回来,没想到你还在这儿。”不知怎的,她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活泼,卢文秋一瞬间觉得她还挺温柔的。

    “那现在是怎样,我坐车回去,你呢?”他勉强应道。

    “我也坐车。我记得我们是同一趟吧。”

    “我记起来了!”卢文秋一拍脑袋,“你是不是在艺院上课——”

    说是“艺院”,其实只是音乐类的专门学校。

    滨边笑了笑,露出洁白的上排牙,又恢复了往日开朗的神色。

    回去之前,他们先到附近的便利店,吃了一点车仔面和鱼蛋之类。

    “你平时就吃这个吗?”滨边问。

    “打工到晚上就只能吃这些了。平时的话,比这个好一点。你呢?”

    “差不多吧。”她叹了口气。

    “我本来以为要一个人回去了。”她笑道。

    “我也没想到我们顺路。”

    “嗯。”

    “你是立大的吧,”滨边思索着,“看来差了很多个站。”

    从咖啡店到立大要六个站,但到艺院要十七个站。

    “你每天到底要坐几个小时公交?”卢文秋惊叹道。

    “所以我有点想换工作了,这里实在太远了。”

    “当时为什么来这边呢?”

    “只能说是误打误撞吧,我不知道会被调来这个分店。”

    “可以申请调回去的吧?”

    “可是这边工资比较高,而且环境也比那边要好。”

    “这倒是没办法。”卢文秋叹道。

    接下来好几天,他们都一起下班。

    “其实你上次答题这么快,真的有点吓到我了。”她笑道。

    “怎么?”

    “我不知道你懂那么多东西。”

    “啊,这是我的专业呀。”

    “实话说,我还挺羡慕你们的。”

    “这有什么可羡慕的呢,这些知识——”

    “不是,我每次坐车经过立同大学站,或者隔两站的关西音大站,看见上下车的学生模样的人,都会很羡慕。”

    “其实只要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读不读大学都不要紧吧。”

    “怎么说呢,我还是希望能上大学进修一下,多学一点音乐相关的知识。虽然说以后不一定干这行,但我现在希望能干这行。”

    “你也可以去试着考一下呀。”

    “我会的。”她笑了笑。

    他们等公交车的时候,旁边的长椅躺着一个醉汉,散发着臭味。

    “你是留学生吧?”滨边问卢文秋。

    “嗯,怎么了?”

    “看,这就是典型的日本人,让你长长见识。”

    “哪儿没有醉汉呢。”卢文秋一笑。

    “不是的,这在日本已经是一种现象,日本人总是给自己很大压力,然后把自己压垮了,就借酒浇愁。所以我总觉得中国挺好的,不如说外国都挺好的。”

    卢文秋有点诧异,看着滨边,一下子失了神。

    “你也可以来中国看看。你出过国吗?”

    “还没有,”她摇摇头,“我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东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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