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头万绪,该从哪里说起呢……”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吧。”

    她沉默了一会,望向寂寥的夜空。

    “我时不时想起舅舅。其实,我还真得感谢他呢。我最难撑过去的那段时间,就是全靠他一直在激励我。他跟我说,日本其实很大很大,整个人类世界,整个地球就更大了,宇宙比地球大几万万倍。那么一点点小事,有什么值得烦恼的呢?

    “他跟我说,奈良的大台原可以看见很漂亮的星空。等到亲眼看见群星闪耀的场景,一切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了。连自己都变得渺小如尘,还有什么可忧心的事情呢。

    “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在读六年级。当时还不懂得什么情况,只知道永远见不到爷爷了,就感到莫名的可怕。我不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怎么样,但是有生之年——倘若我能活到七十岁,就还有五十多年;八十岁,就还有六十多年——我再也见不到爷爷了。事实比预言更加让人绝望。舅舅当时躲着外公外婆来了东京,全赖我爷爷奶奶收留。我就问他,是不是永远也见不到爷爷了啊。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外面的星星说,说不准爷爷就在哪颗星星上面呢。科技越来越发达了,有可能未来还能见面呢。”

    烟花再次照亮了晚空,他看见她的眼眶红了。

    “台湾……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呢?留在东京,不好吗?他回京都的时候,我妈不让我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回来叹口气说果然完全认不出来了,怕吓到我。为什么会认不出来呢?难道换了一副容貌,就能把以前的全部东西都忘掉吗?”

    “总有些事物是无法忘记的。”

    “我也这么想——秋君,您告诉我,究竟有没有灵魂呢?”

    她含泪凝望着他。

    “灵魂……我认为是有的,而且大抵是有的吧。”

    “舅舅去世后,我无数次回忆起他。但只剩下模糊的轮廓了,一个空空如也的框架,加上一点似有若无的声音,构成了舅舅在我内心中的全部……这个残影,这个看不见摸不着,又似乎真真切切存在着的虚幻,究竟是行将消失的告别,还是长期驻留的预示?是我在自欺欺人吗?明明妈妈也梦到了舅舅,爸爸也梦到了舅舅。他们都相信那是真的,是另一个尺度下舅舅发来的信息,而不是脑电波的恶作剧或是神经元的惯性反射。难道我们都在自欺欺人吗?”

    她捂着脸,颤抖着,抽泣起来。

    卢文秋想劝她别再说下去了,但她还是不停地诉说着。

    “我们愿意相信是真的,但是往往有一种无从拂去的无助感。有如一个难以证实又无法证伪的实验,所有人都在诓骗着自己,说这是真的这是真的。为什么呢?因为从古代到现代,所有人都是这么相信着的。从《源氏物语》就开始书写的‘魂灵’‘冥界’,难道现在告诉我们全是虚假的吗,竟是一场惊天大骗局吗?

    “但是我没有办法去相信。就算望向天空,想象着舅舅在某一个我可见的隐秘的所在,依然因为那遥远而心生恐惧。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和母亲说,我想去台湾看看,就是舅舅失事的恒春。母亲却把我骂了一顿,说我太幼稚了。回到京都更不用说,那边的每个亲戚,都说舅舅是离经叛道的不孝子,自寻短见的短命鬼。即使是当时大家在京都的时候,都只是看在我故去的外公份上,才停留几天的。听母亲说,没什么人为他伤心,反而因为他的消失,说起了各种各样的风凉话。我实在是讨厌那些风凉话。

    “假设真的有冥界,我的爸爸妈妈应该会先我一步,等几十年我也过去那边了,我们还能团聚吗?假设能,又是以什么形式呢?我喜欢我十几岁的样子,也喜欢这时候五十岁的父亲和母亲。如果一直能以这种形式陪着他们,我会很乐意的;但是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亲,他们肯定也喜欢自己十几岁的样子,而眷恋着父母亲四五十岁的光景。但是如果他们如愿到了十几岁的时候,那我又该在哪里呢……如果说我们每个人都能满足愿望,那这充其量不过是一种因人而异的,定制的虚构小说。就好像只有我一个参与的梦……

    “抱歉,秋君,我又说多了……”她一边拭泪,一边说道,“实在是太久太久没有人愿意听这些话,一开腔就停不住呢。您会觉得这些问题很无聊吧?但我总是无可奈何地胡思乱想,最后也得不出一个答案。”

    香音文学化的感情,如同铁锤一般,重击着卢文秋的内心。他不知如何消解,只好强拉她入自己怀抱,仿佛她是他的救命药似的,或者反之。香音温顺地贴近了他,她的身体很是柔软,又十分温暖。他呼吸着她发际的香气。

    此时她贴在他的胸前,哭了起来。

    真没想到她还有这么软弱的一面呢。

    “怎么说呢,我有一种感觉——”他说道。

    “怎么了?”

    “如果中岛同学能把自己的感情书写下来,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别的什么东西,一定会很出色的。刚刚你不是说像作词吗——写在歌词里面也好。”

    “也许吧。但我其实很不愿意沉浸在这种感情之中。”

    “为什么呢?”

    “嗯……很难受。有一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思维也不清晰了。”

    “毕竟中岛同学还很年轻嘛。”

    “可能是吧,我心中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问题呢,也找不到答案。”

    “没事的,”卢文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说道,“怎么说呢,我一向不怎么会安慰人……但是,中岛同学,你已经足够努力啦,那些庞大的命题,那些想想就感到绝望的东西,太过伤神,我们不应该轻易去触碰。况且,没有人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至少这一刻,还是真实存在的吧?也只有此刻——是真实存在的吧?我的方法是不必纠结过去,也不用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总之把握住这一刻——就好了。”

    “是吗……”他听见她半信半疑的声音,哽咽着。

    “可不能再这么犹豫了。”

    他半是对自己,半是对她,低声说道。

    他俯下身去,轻拭了她脸上的泪痕,拨开她有些散乱的头发,然后,吻了那温润而含羞的唇。

    像棉花糖一样呢。

    他们紧紧拥抱着,只听见漫天响起了数不清的烟花。通明的夜空黯淡下去,又转瞬通明,时间似乎静止了一般。

    “秋君,这是什么意思呢……”香音眼里闪烁着微光,注视着他的眼睛。

    “说明我们现在是朋友了。”卢文秋笑道。

    “朋友……吗?”

    “是呀,”卢文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们现在是好朋友了。”

    “好朋友啊……”

    “不要离开我。”卢文秋悄声说。

    “嗯?”

    “永远。”

    “嗯……”

    他们勾起小指,许下誓言。

    ……

    一颗种子被埋下了。正如卢文秋计划的那样。

    回去的路上,他们在楼梯间又接吻了。卢文秋已经有大概八年,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此刻唇间的温度,让他回忆起那个遥远的深冬。在昏黄的灯光下,他深深地吻了下去,肆意感受着她舌尖的暖流,直到香音满脸绯红,双手轻轻推着他的胸口,他才缓缓放开。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知道此时无论是什么要求,她都不可能再拒绝他。但之后会发生什么呢?他并不想当坏人,于是只替她理了理头发,紧紧牵住她的右手,走下楼去。

    反正到这一步也足够了。太急切,有时适得其反。香音的家里人好像很反对她谈恋爱。不过,假设为此而瞻前顾后的话,他就不叫卢文秋了。

    到店里的夜路。一轮朗月挂在天空,香音一直沉默着,垂着头。

    “对了。”卢文秋没话找话地说道。

    “嗯?”她看向他。

    “这里的烟花真是漂亮啊。”

    “是呢。”

    完犊子了。他暗暗骂自己,话说出口就变味儿了。可不能把刚刚难得的战果,轻而易举地送出去。

    “我们只有过节的时候才会放烟花。像是春节啊,元宵节这些。”

    “这样啊。”

    “嗯,但是阵仗很大,有时连着爆竹一起放。爆竹嘛,日本可能不是很常见,就是红红的一截……”

    “我知道哦。”

    “我从小到大都觉得爆竹吵闹,以前大家都住在一起,有什么事情都得聚一块庆祝。只是后来出了延安,就不常留意谁家放爆竹了。中岛同学第一次看烟火,是什么时候呢?”

    “什么时候呢——大概和秋君第一次见到爆竹,差不多年纪吧,也就是很小很小的时候,就习惯各种各样的庆典了。”

    “只有庆典会放烟花吗?”

    “当然不是,平时和朋友出去玩,例如到沙滩上去吧,就算只是去吃个烧烤,只要天黑了都可以放烟花。”

    “那中岛同学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嗯……唯一一次,是在高一的时候。”

    “当时是怎么样的呢?”

    她想了想,“当时是班级聚会,傍晚吧,我记得那天天气还挺好的。虽然是六月份,但可能因为在晚上吧,并不感觉很热,反而因为微风有一点凉快。我们就在学校不远的沙滩露营,一开始的提案其实不是这个,但是后来说经费不够,就只能就近选地点了——这也是我听说的。”

    她终于愿意讲下去了,卢文秋点了点头。

    “然后我当时还很激动,因为第一次去沙滩上玩嘛。以前我身体不好,碰到海水都会过敏。现在即使是跑到水里,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可是我不会游泳,也不会打沙滩排球之类,很难融入他们,只能在旁边点点烟花。我们老师还挺好的,拉我去和其他老师聊天。但是我总归是羡慕他们能够毫无顾忌地嬉戏,当时情绪就一直挺失落的。

    “我那个时候有点想去打沙滩排球,但是也没穿泳装,只是穿着校服,很不方便。其实有个同学提醒过我了,说最好还是穿上泳装再去吧,但是我还是没有自信。看到他们一个个下水里游泳,我更羡慕了——”

    “怎么会没有自信呢?”

    她显出羞于启齿的神色,“一是我不会游泳嘛,穿上泳衣就显得我会,而且准备着去游泳的样子;第二呢,第二……”

    卢文秋打量了她两秒钟。明明刚才搂她入怀的时候,隔着冬装触到了纤细的腰肢,身着大衣仍微微隆起的胸部,更可耻地让他难以自持。

    “中岛同学就是太注意别人的看法了,总是想着别人会看到自己的缺点。”

    “也许吧……”

    “首先一点就是,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特点,和别人不一样未必就是缺点。其次,即使是和别人不一样了,也未必会有人注意——其实根本不会有谁去注意的。中岛同学总是太没有自信,用别人的眼光审视自己,又把别人想得太苛刻,把自己想得太差劲。”

    “可能确实是我想多了吧……”

    “如果中岛同学能把这种站在他人角度思考的习惯,在喊我过来之前稍微运用一下就好了。”他笑道。

    “秋君还是耿耿于怀吗?”

    “我确实有些不愉快,”卢文秋说道,“但和中岛同学度过了这么高兴的一晚上,那些心情早就烟消云散了。”

    “那就好……”

    “中岛同学觉得今晚怎么样?”

    “怎么说呢……能和秋君待在一起,我也很高兴;但回想起这么多过去的事情,又有些难过。”

    “恭喜中岛同学察觉了生活的真谛,”他笑道,“哪有什么完全喜悦的事情?也没有十足的悲伤。”

    “我呢,”香音也笑了,“我总觉得悲伤会越来越多,喜悦会越来越少。”

    “中岛同学是悲观主义者啊。”

    “嗯。或许原先不是这样的吧——在舅舅走了以后,我突然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每个月和他通一次电话的时间早就过去了,也没办法如我所想一般重回那个时候。”

    “不是的,总有一些东西是不变的。”

    “秋君在开玩笑!”她笑道,“怎么可能呢。”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生活的时空就是整个世界,那在这个世界之中,一定有很多亘古不变的东西。”

    “‘我们生活的时空’?”

    “就是说,生命中的全部时间和生活的全部空间。”

    “我有点明白秋君的意思了……”

    卢文秋点点头。

    “跟你讲个小故事吧,”他说道,“我家在延安的宜川县,恐怕中岛同学甚至没听过这里。但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知道东京了,一个东京,顶得上一万个宜川县。我从那儿去到西安,再到武汉,再到比西安和武汉都要发达许多倍的京都,到了我原本以为终生无法企及的大都会,我当然很羡慕这种大城市了,但有时又觉得还是小地方好,宁静、和谐,又有温情。”

    “大城市就是给人冷冷的感觉,”她应道,“秋君以后打算回宜川吗?”

    “这个也是我如今在思考的问题。我们要准备毕业论文的选题了,如果我决定研究中国史的话,到时候估计得回去吧,无论是升学还是找工作——当然也不一定会宜川,可能待在延安,或者西安。”

    “如果——我是说,如果秋君不选中国史呢?”

    “不选中国史的话……还有什么可以研究的,我现在也还在探索。慢慢有了一些眉目,也就是近代日本这一块。或许是长州藩、土佐藩之类的、做些坂本龙马、桂小五郎之类名人的相关研究,也许是阿伊努,经济、文化都有一些可发掘的。”

    “秋君说这么多,但我也听不懂嘛。”她笑道。

    卢文秋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中岛同学给我讲乐理知识,我也听不懂的。”

    他们往前走了一会,她忽然问:

    “秋君,当时为什么要学历史呢?因为喜欢历史吗?”

    “一开始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后来才慢慢感兴趣的。我那会儿考试考得太差了,稍微好点的学校都难上。这才报了武汉的一所大学,至于选什么专业,其实当时没办法考虑这个问题,只是把不讨厌的全报了,勉强调剂到日语专业;接触了一点日本史,第二年才转到历史系。说来当时英语系招的人多,分数线低,可能只要再多一个人报考日语,我就去学英语了吧。”

    “假如秋君去学英语,现在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爸让我一路向东,恐怕仍然会出国留学。但可能是去夏威夷,或者新西兰那些地方了吧。”

    “那我也遇不上秋君了。”

    “是啊。所以说一切都是机缘巧合。”

    ……

    “秋君的故乡,再给我讲讲吧。”

    “嗯。我对宜川县最鲜明的印象,就是在冬天……”

    ……

    晚上回到房间,卢文秋安静下来,开始思考今日的片段。

    究竟当时说的‘好朋友’是什么意思呢。回程途中所说的话,几分是迎合她的心情,又有几分发自真心呢。

    说到底什么能够称为真心?卢文秋又想起佐藤说的话了。

    “你要是只想体验寻常的恋爱,经历相恋到分手的‘完整过程’,全身心被她耍得团团转,把人家一颦一笑看得比天塌了还重要,那大可以当我说的话是耳边风,只照着一般人那套去做就是了……”

    他绝不想松开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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