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总算是开业了。在半天的模拟实习之后,她欣喜地说:“好啦,秋君现在也算是合格的职员了。明天先干着后厨吧。”

    卢文秋将休业的告示取下,在门口放上“今日推介”的小黑板。黑板上写的字,他总是不甚满意;写好了又擦掉,重写了一遍。

    “早啊,秋君。”香音说。

    “早。”卢文秋回道。

    第一天就是这么开始的。

    第一天的客人并不是很多,但是要准备的杯子盘子仍然增了好几倍。还好平时吃的不少是冷冻食品,只要加热几分钟就能上菜。况且,香音在前两天就通知洗碗工回来上班,这下店里总算又有了个帮手。洗碗工是一个姓市濑的阿姨,四五十岁,干活麻利得很,刷盘子只听见哗哗的声音。

    “只是高桥、田村他们不在,估计今天有得忙了。”这个高桥是服务员,田村是厨师。

    放假之前,店里并不剩下多少食材。香音向几家供销商打去了电话,几天内各样原材料都齐备了。星砂和几个供销商的合作都很稳定,订单内容基本固定了,所以她并不用太费心思。

    可是卢文秋仍然要准备各种各样的东西,首先因为香音不经大脑的决策,许多员工没来得及赶回来,店里就恢复营业了。第一天后厨做菜的只他一人,即使是半成品也得提前解冻装盘。冷藏柜也大得可怕,这就费去许多时间。一边对付烤炉,一边看着灶上的火候。而在这之前的大清早,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要把牛肉和牛排取出来解冻,然后开始一边切水果(大多是罐头,但也有一些是新鲜的),一边熬肉酱。酱可以一直文火煮着,那些苹果、黄桃和草莓之类,切好就得打包严实,摆进冷藏柜。到时客人需要摆个盘倒点酱就可以。油锅的油未必要这么早烧好,但相应的食材应该准备停当;鸡排和鱿鱼圈之类及时上粉,到时就能随时下锅,但也要另外记住时间。

    香音也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就起身工作。她负责检查每桌的餐具放置情况,以及自助的小菜是否新鲜,酱料是否充足等等,并根据需要写好今日的推荐菜单。当然她还需要时间练琴。

    市濑阿姨是七点半到的,她主要检查店内的卫生情况。一切准备妥当大约是八点钟,他们快快吃过了早餐,稍作准备,八点十五就开门了。

    尽管卢文秋是香音雇来的“新员工”,让市濑阿姨有几分疑心,但他烹饪的熟练很快打消了她的疑虑。再者,他虽然谈不上油嘴滑舌,但绝不是不善言辞,只消半天便和市濑慢慢熟络了。

    他早已不是第一次在厨房工作,但第一次作为厨房的主角,穿上围裙,手忙脚乱的情况仍然不少。不小心打碎了碗,市濑阿姨忙跑进来说你继续干活我来打扫吧;拿烤盘忘记戴手套烫出水泡,微波炉调错时间把饭烧干了,鸡块炸糊了,套餐忘记配饮料被顾客投诉,等等。有时香音跑来说哪一桌要把香菜改成葱花,又问他速冻通心粉还有没有,他必须紧紧记着,一点不能出错。

    有的客人很烦,专门点那些拼盘、混搭之类,卢文秋一要分门别类,二要控制用量:哪一格放薯饼哪一格放沙拉,是放满还是留着空,都很有讲究,要细细思考,才敢行动。

    香音教会卢文秋一句顺口溜,是对付儿童套餐的,卢文秋翻译成中文记下了:

    烤洋芋两片,牛肉丸子放一边,虾仁加意面。

    牛肉丸子和虾仁意面,都是香音最喜欢吃的。

    正值冬日,整个城市都懒懒的,幸好客人不多,再繁忙也有限度。有时手头的事情少了,卢文秋就靠着置物台休憩。在悠扬的古典乐声之中,看着大堂擦桌子补配菜的香音,小小的背影,听见她与客人的对话,他一下子回到了大半年前那个初夏:那时她与他说话的语气,也是这样的。当然现在已不同了,而正是因为这种不同,满足了卢文秋的某种不可告人的,可称作独占欲的东西。

    等到下午,另一个姓铃木的服务员也来了。铃木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也是西餐厨师;不过到下午近傍晚的时候,店里已没有什么客人,卢文秋准备的食物还有剩余,也用不着铃木做什么,他便只是来打个招呼。

    “干得不错嘛,第一天能有这个水平,很不错!”他给卢文秋比了个大拇指。

    忙活了一整天,卢文秋已没有多余的心情,但知道明天至少不用再大包大揽,也已足够让他快慰了。

    “今天就提前关店吧!”香音提议道,“大家回去休息一下。”

    多出来的食物,一部分冷藏起来,一部分让那两个员工带了回去。留下的那些,也足够卢文秋和香音大快朵颐。

    “要不,明天秋君和我换个位置吧。”她说。

    “怎么?”

    “我看秋君今天也太忙了,明天当当服务员休息一下吧。”她笑道。

    “也好。那厨房怎么办?”

    “交给铃木先生就可以了。如果高森先生的火车赶得上,他明天也会待在厨房。”

    香音站起身,走向柜台,从那抽屉中取出了高森的ID卡。让卢文秋熟悉熟悉这人;而为了以假乱真,她先前也为卢文秋制作了一张ID卡。

    “对了,我有一个提议,”卢文秋说,“我们可以用现有的材料,研发一点新的菜式。”

    “新菜式?”

    “对,我们不是有通心粉嘛,现在的做法都是焯熟了再淋酱,感觉有些单调了。”

    “秋君有不同的想法吗?”

    “嗯,”他点点头,“可以做成汤粉——汤用葱段、茴香、肉蔻和萝卜之类加上牛肉熬几个小时,还可以放点迷迭香。然后粉还是像原来那样焯熟,送到客人面前就是一碗浓汤,和一盘通心粉。”

    “这个很有意思,感觉有中华料理的特点。”

    她流露出好奇的神色。

    卢文秋于是说个不停:“还有别的呢,我仔细看了一遍账簿,总结出客人的大概偏好,我们可以改造一下那款……”

    ……

    尽管他们提前了一个小时歇业,却因为新菜式而琢磨到十点半。这时卢文秋去统计一天的收支,香音开始写自己的练习题。到十一点半的时候,她上楼练琴,卢文秋就洗澡睡觉。

    这么忙碌,真担心她会病倒。

    第二天交换位置。虽然不用那么早起来了,但他果然更适应当服务员的忙碌。站在走廊和大厅的转角处,留心顾客的需要。只是罚站的时候并不很多,像以前他在餐厅兼职那样,总是跑来跑去的。不是这里要点餐,就是那边要结账。要不就是大厨按铃铛了,厨房窗口已经堆了几个菜。

    因为服务员中一个叫藤田的也回来了,香音便不再像第一天那样忙碌,而是更多时候坐在柜台前写作业,只负责结账工作。人并不那么多的时候,她就回到楼上,让藤田来收银。藤田是个和卢文秋年纪相仿的男生,但很年轻就出来打工了。

    但对卢文秋来说,尽管有藤田的帮助,一切还是疲于奔命。

    他第一次理解了这个词。

    其实客人并不比平素多,较之以往打工的餐馆更称得上冷淡,到了下午三四点钟,人最少的时候,他才得以稍稍歇息。一旦看见有客人进来,就暗道一声“休矣”,又挂着满嘴的敬语,去伺候那些不速之客。藤田则一副度假的样子,碰到谁都不慌不忙,但卢文秋留意他一会,才发现他动作麻利得可怕,也许是熟能生巧,一整天都不会有一次舛错。

    厨房的忙碌是有序的,菜谱上统共就几十道菜,况且归根结底也就是十来种食材,只是调料有许多种。加热方法袋子上都写好了,微波炉和烤箱也贴了使用步骤。四十平米的厨房之内,全是已知的事物。可是大厅却不是这样的,每一个客人脸上都写着未知,根本不知道他们要提出什么请求,或是声色俱厉的要求。每当忧虑于无法拒绝那些离谱的提议而心生彷徨张目四望时,只是发现藤田也在一旁招呼客人,而自己像是荒漠中一株树苗,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必须时刻注意自己是否说错话了。比起去年四月的时候,或是在咖啡店打工的时候,总是有人在背后指点。像是C套餐能不能换饮料,速冻通心粉到底还有没有之类的问题,旁边没有任何人可以解答。他不会跑到柜台前问这问那,有时只是希望藤田来解答。

    “没事,哥们,你先别急着答应,把问题留给厨房就是了。”

    ……

    “抱歉客人,这道菜的牛肉丸子是不能换的。但是我们为您提供了配菜,您可以在拐角处的小桌上自取。”

    “抱歉,套餐的橙汁没有办法做成热的,您可以改成柠檬红茶。”

    “实在不好意思,本店不提供免费充电服务。”

    ……

    有客人结账的时候剩下一大碗,一边抽餐巾纸擦嘴,一边抱怨说:“你们这店味道不行啊,我还以为是那家‘星砂’呢,原来是这……”

    那家连锁店“星砂”,上文已提及了,名字实际上叫“Hoshinosuna”。离这家“星砂”还有一定路程。

    “您下回可以去那家品尝。期待您的下次光临。”卢文秋说。

    客人哼了一声,甩下钱就走开了。

    这天有两位客人说过这种话。

    打烊之后,大厨们依然把厨房剩下的料子,能冷藏保存的就存起来,不能的尽量一锅炖好吃了。几个员工分好,放保鲜盒带回家里。

    店里很快又只剩下他们两人,香音问他:“真的有那么难吃吗?”

    卢文秋不习惯说谎话,于是答道:“好像还是差那么一点东西……”

    “什么呢?是面煮得不好吗?”

    “不是。面很好,酱有一点点咸了。”

    “那下次多放一点盐?”

    “那样又好像盖过原本的味道了呢。”

    “怎么办呢?铃木和高森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啊……”

    卢文秋沉思了一阵,说道:“可以试试看放点黑椒?”

    “黑椒?可是有的客人可能怕辣……”

    “放少一点,让黑椒的微辣替代咸味,还能起到提鲜的效果呢。”这是咖啡店的经验。

    “是吗……”香音似乎将信将疑,“那明天试试看吧。”

    “话说回来,为什么起‘星砂’这个名字呢?”

    “跟我来。”她说着,噔噔地跑上阁楼。

    他随着香音上楼,进了她的房间。

    她在电脑上找出一段视频,是一个小提琴手,在钢琴的协奏下演奏着。小提琴手——卢文秋看出来了——就是绚子,香音的母亲。

    旋律很细腻,令人捉摸不透,就像天幕升起的一道彩虹,又让人眼前现出宇宙深蓝色背景上如轻纱缥缈的星云。

    “这首曲子,就叫《星夜》,”她说,“有个法语名字来着,妈妈说过,但我忘记了。”

    “《星夜》。”卢文秋重复道。

    “嗯,还有一首叫作《海砂》的钢琴曲。这两首的合奏,就叫《星砂》了。”

    “好巧妙的设计,《星夜》已经是这么优秀的曲子,如果加上《海砂》……”

    “是呀,但母亲一直不愿别的钢琴师给她伴奏,一定要我学会《海砂》。”

    “那中岛同学学会了吗?”

    “她这么逼我学这个,怎么可能不会呢,”她苦笑道,“但她总是不满意我弹的,觉得这里不好,那里不好,配不上《星夜》的旋律。”

    “所以一开始店里并不叫‘星砂’吗?”

    “是啊。这里原来是一家酒吧。”

    “酒吧?”

    卢文秋看看四周的装饰,完全无法想象她所说的。

    “对,原本是我爸爸大学毕业开的店。后来妈妈说太吵闹了,就改成了这样的餐厅。名字也改了,原本叫‘中岛Never die’来着……”

    “看来令堂确实很喜欢这两首曲子呢。”

    “我也很喜欢。我的一个梦想就是给妈妈伴奏,听她再演奏一遍《星夜》。”

    “我能听听中岛同学弹的《海砂》吗?”

    “我也希望能早点弹给秋君听听。但我母亲不让,她说在我能够和她一起上台之前,《海砂》不能让任何人先听到。”

    “她有没有说过,为什么对这两首曲子这么执着呢?”

    香音摇了摇头,“我问了她,但她不愿说。不过我知道她以前和别人合奏过,而且反响还很不错。”

    “可能就是因此而有这种执念吧,”卢文秋笑道,“不管怎样,我也希望中岛同学能够早点练到家了,然后改天也让我能够一赏琴音 。”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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