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呜呜地起航了,他们两人都攀着护栏,好奇地眺望北国风光。通白的天空与泛光的海面之间,只隔了一条渺茫的灰线。

    直到蔚蓝的土地从灰线上浮现,且越来越近时,他问她:

    “中岛同学以前来过这里吗?”

    “小时候来过一次,到这里旅游。”

    “感觉怎么样?”

    “一个未知的世界……广袤、沉静。”

    “对,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卢文秋指了指天空,“天空比现在还蓝些,一朵浮云也没有,犹如梦里见的一样。”

    “中国有这样的地方吗?”

    卢文秋略带疑惑地看了看她,迎上那双纯粹的眼睛。

    “有的。大概有不少吧,我上初中的时候过年,随我父亲上鄂尔多斯走亲戚——鄂尔多斯就是在内蒙,一片无垠的大草原,放着好多牛羊。”

    “好有趣的地名。内蒙有北海道那么大吗?”

    卢文秋想了一想,“鄂尔多斯倒是和北海道差不多大,但只是内蒙古的一小部分。”

    她惊得张大了嘴,叹道:“我听说四个北海道就快赶上日本面积了。”

    “可是地广人稀嘛,整个内蒙,那时候似乎还不到两千万人呢。”

    ……

    “秋君怎么懂这么多地理知识呢。”

    这下触动了卢文秋的话匣子,他想和她大谈应试教育之利弊,想想还是算了,便说道:“也算是一点兴趣吧,和历史有关的东西,我都感兴趣。”

    “感兴趣真好。”她笑道。

    他们来到了函馆的图书馆。卢文秋心中早列好书单,于是在自助机前一通奔走,又借着早先的预约,搜罗来一大摞孤本的复印件。

    其实论文提纲已经尽数列出了,就第一阶段而言,只差一些关键处的摘录。在京都和东京无法获取的史料,大部分都能在函馆或札幌,这两个北海道最大的城市获得。除开这些,还有零零星星的资料,需要跑到旭川去收集。但去不去也说不准。

    他光是跑图书馆就花了一周。每天早上吃块面包,带瓶矿泉水一去,把书一搁就是一个上午。吃个午饭,再读一下午,寻章摘句。旅馆并没有专门的书桌,而且隔音不好。

    香音每天都会陪卢文秋去图书馆,自己找一本小说,坐在旁边看。看累了就趴在桌上睡觉,有时卢文秋最忙碌的时候,书堆旁边就是香音的睡颜。

    说回旅馆,他们仍然订了两人间。当然有两张床,离得不近,但也不十分远。中间隔着小小的床头柜。白天有时能听见隔壁说话的声音,晚上自然有时会是□□的声音。香音总是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她总是起得比他晚些。他便趁着她还熟睡时洗漱完毕,到楼下拿早餐。她准备得很快,通常卢文秋提着早餐上来,她也已梳洗好了。而且,香音在卢文秋面前,从来不会因为懒惰而蓬头散发,或是贪图方便而不穿内衣。即使是晚上穿的睡衣,都会细心扣齐扣子。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秋君不戴眼镜的模样呢。”

    一天早晨,她笑道。

    “怎么样?”

    “嗯……和戴上眼镜,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卢文秋想起来,以前喜欢学港台明星戴圆框眼镜,但高中配镜片的时候,为了缓解他柔弱的气质,验光师建议他选一副方框的。尽管那副镜框早已换掉了,但使用方框眼镜的习惯,却一直保留到现在。

    函馆和本州离得太近,没有太多阿伊努文化的感觉。仍然和本州的城市一样。直到一天在外边特色餐馆吃饭,服务员端上来两个金紫色的土豆饼,才有了些北海道的风情。

    这种土豆饼被称作“撇捏伊摩”,也就是“碎洋芋”的意思。卢文秋早先已听闻了,是利用融雪将土豆反复发酵,然后将土豆皮剥去,剩下紫白色的部分打成粉,再搅拌、搓揉成饼,煎得两面金黄。

    北海道人冬天缺少粮食,就采用这样的办法,将易于过冬的土豆保存起来。

    吃法是蘸砂糖,一口下去,酥酥的,有点像平时吃的虾片。

    卢文秋只是吃了三个撇捏伊摩,就快撑得吃不下饭了。结账还不便宜。但如果说是体验一种历史,一种濒临灭绝的文化,也不算花得不值。

    阿伊努人有居住在函馆的,但大多不喜欢为此接受访问。卢文秋经由各种途径,费了不少钱财,终于征得了拜访的准许。

    他和香音挑了一个中午登门,开门的是一个胖胖的大娘。简短介绍之后,大娘邀请他们进屋里坐。但进了屋,卢文秋有点失望了,木地板、推拉门和榻榻米,不知道是因为离本州近,还是因为常有客人而刻意装修,房子已整饬得与一般和室无异。

    “以郎卡拉普贴——”卢文秋试探性地打了个招呼。

    大娘一听就乐了,“小伙子,会阿伊努语?”

    “学过一点。”

    他们先用阿伊努语寒暄了几句,卢文秋磕磕巴巴地说明了来的意图。大娘听毕便站起来,带他往楼上走。

    “你们在聊什么?”香音扯了扯他的衣角,偷偷问他。

    “我说想看看阿伊努传统的纺织技艺,她说织机在楼上。带我们去看。”

    他隐瞒了一句,当大娘问他旁边这女生是谁的时候,他说是他女朋友,听说他要搞这方面的研究,就跟来看个热闹。

    阿伊努人的特色织物称作“阿吐斯”,是用裂叶榆的纤维编织而成的。从表面看,与棉织物一般质地,或许缝制手法大差不差。

    可惜卢文秋随大娘上楼,只是看到束之高阁的织机。听大娘说,这是她母亲留下的,她自己小时候还会用一点,长大就忘记了。能做的只有妥善保管。

    大娘姓高柳,可见是嫁给了姓高柳的人家,她原本姓大桥,也是很常见的日本姓氏,看不出是阿伊努人。据她说,她的外公是本地的阿伊努人,娶了来自仙台的女子,也就是她外婆。织机就是老一辈传下来的。

    “唉,说到文化,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你看,我的阿伊努语也说不利索,这都是后来开始干文化保护这一行,才重新学的。这样才发现以前很多发音都不标准,也不知道是哪一代开始不标准的。”

    “其实,从一开始就没有‘标准语’这一说吧,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特色。”卢文秋说。

    “但是一门语言要能流传下去,一定要有标准音嘛,你看日语不就是一个例子?没有标准音,内部都各执一词,更没有固定的学习范式。”

    高柳大娘的看法的确是颇有见地。卢文秋不得不暗自感叹。

    “唉,现在就算是日本人,对阿伊努文化有兴趣的也很少了。你是留学生,还能有研究这方面的热心,真是不可多得的事情啊。”她双手合十。

    “您过誉了……”

    她问他们吃过中饭没有,即使连连推辞,毕竟盛意拳拳,恭敬不如从命。

    卢文秋满心以为她会做些有阿伊努特色的饭菜,结果又让他失望了。不过端出来几盘炒饭,他看见了火腿粒、葱花和鸡蛋;还有一盘烧茄子,一碟拍黄瓜:甚至连日本菜都不是,是中餐。

    “抱歉,可是我连阿伊努的饭菜都不怎么会做了……年轻时候做过中餐厅的厨子,这些都是那会儿学会的——来,孩子,你也吃点……”她给香音夹了一点茄子。

    卢文秋还想问高柳大娘,能不能再介绍一些阿伊努的文化风俗之类。

    “小伙子,说句实话,你可能比我懂得多呢。我学到的也是书上的东西,无论是狩猎活动还是传统住房,我也只是去那儿看过一两遍,从来没有近距离、亲身接触过。但我倒是知道,往北方去,保留的阿伊努传统会多些。”

    “阿普诺哦卡杨——”这是道别的话语,意即“再会”。

    “阿普诺哦卡杨。”高柳大娘说。

    香音自始至终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出了门,卢文秋才问她:“你怎么看?”

    “我以前只是在新闻里面听说过阿伊努人,这次总算是亲见一面了。”

    “可能现在和你我擦肩而过的人里面,就有带着阿伊努血统的。又或许我们在本州的时候,身边就已经碰到过了——甚至有可能还是二分之一。只可惜纯粹的后裔,现在好像已经快消失了。”

    “秋君为什么对阿伊努这么感兴趣呢?”

    “在中岛同学心目中,阿伊努人是什么样子的?”

    “嗯……就是很遥远的地方,住着的一群人。”

    “想到他们的文化就要消亡了,不会有些紧迫感吗?”

    香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对我来说,”卢文秋说道,“想到这么遥远的一群人,曾经有那样丰富的历史和文明,现在却慢慢消亡了,就很痛心。”

    “但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

    卢文秋叹了口气,不想再聊这个话题,便说些闲话糊弄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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