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宫的计划是从琵琶湖以西出发,但卢文秋的原计划是走另一边,由于基本上途径内陆地区,也就是走岐阜、长野这一线,他称之为中线。

    中线的长途汽车比较便宜。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选择二宫的西线也是最佳:能够欣赏绵延的海岸线,还能感受海滨城市的魅力。

    纠结太费心神,他又猛烈地咳嗽起来,只好暂时将两个选项按下水面。

    八月的中下旬,几乎是一年最热的时候。

    香音准备好一切,前来京都。

    他到车站接她,列车误了十分钟。但她还是到了,缓缓下车时,他一眼便捕捉到那细小的身姿。

    一种莫名的怀念与依恋,一并如决堤般涌上心头。而且,枝上那绿水晶闪着细腻的彩光,衬托得她越发漂亮了。

    没等香音反应过来,卢文秋就一手扯过她的行李,热烈地抱紧了她,挽起她细细的脖颈,细嗅她浸染着清新香气的长发,然后轻轻俯身,贴上那微微张开,鲜妍欲滴的唇。她先是吓了一跳,稍稍抵抗,却无法挣脱,只好顺从地依偎在他的怀抱之中,直到他满意地松开手。

    卢文秋抬起头来,恍惚竟望见站在远处的兰,怔了一怔,那幻景便飘散如烟。她那冰冷而凄怆的神色,烙印在八年前为他送行的回忆之中。此后卢文秋每每回想起,都难免黯然神伤。

    那称得上是最好的道别方式吗?他无计可施,只好遥遥地望着她消失后的空白,以这份无以排遣的爱怜,轻轻吻了吻香音光洁的额头。

    “有什么打算呢?”他先问道。

    “我会在外婆那里住几天,放下一部分行李,然后就等秋君启程了。”

    “叔叔阿姨那边什么反应?”

    “他们也答应了,看来没有起什么疑心。”

    “那就好。”

    卢文秋于是先送她到外婆家,放了行李。出来吃个便饭,逛了一下午的街,买了两条裙子,一条晚礼裙,一条碎花图案的,另外又购置了几件棉衣。

    他们好久没有这么愉快地度过一个下午了。只要香音高兴起来,卢文秋就不由得露出微笑。

    在星夜之下,他们牵着手走过了天桥,又走过生锈的铁路。穿过了商业街纷忙的人群,但在杂乱的喧嚣之中,他只听见了她的声音。

    馨香的晚风拂面而过,他紧握住她温暖的右手,若非已接近她外婆的住所,他永远也不想松开。

    他们在转角处分了手。她的身影本来就很纤小,两步一停,便渐渐缩得只有红豆大小了。眼前的宅子并不很大,算是传统的一户建,不知是否因为点亮了夜灯,较之白天所见更加宁静了。她开了门,那片模糊的光亮便淹没了她。

    有那么一瞬间,他回想起自己的家庭,那个简陋的窑洞,很长时间都没有干净的水,也没有电。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婆,也没听母亲说起过。村里的男子成年之后便分爨而居,他父亲年纪又大,于是他也没见过爷爷奶奶。

    往昔的残影如同匕首向他刺来,他一侧身闪躲开去,匕首却划出一道铁制的弧,直直刺入了他的心脏。

    明明我已经躲来了日本,为什么旧日的痕迹依然不曾消褪呢。

    他没有回立大,而是顺路光顾了野原书店。由于野原习惯了晚睡,书店也开到很晚。

    “稀客稀客呀!”野原见到卢文秋来了,忙请他坐下,给他上茶。这是他父亲定下的规矩,对清晨或是深夜到访的客人,都应予以礼遇。

    “得了得了,没打扰你们吧?”

    “哪里,书店开着,可不就是让人打扰的嘛。”野原笑道。

    卢文秋随意挑了两本小说,作为旅途中可能的消遣。此外又取了一本杂志的样品,在茶桌前慢慢读了起来。他不打算这么早回宿舍,在这里消遣一会也不错。

    “野原,你有空吗——”卢文秋突然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如何?”

    “行啊,”他放下手中的笔,“愿闻其详。”

    “你老家不是在北海道吗?我记得你不是经常回去。”

    “嗯,大概一年一次吧。”

    “一般是怎么回去的?”

    “怎么回去?新干线,然后渡轮。”

    “有没有不坐新干线的时候?”

    “也有。我小时候就是我父亲开车。”

    “走的哪条路线?”

    “哪条路线……我不知道,但我记得沿途都能看见海。”

    “也就是西线了。经过福井,新潟那些地方吗?”

    “大概是吧。这你得问我父亲,他……”野原看了看楼上,“啊,这么晚了,估计也睡了。”

    “行了,不必纠结这个了,我就是随口一问。”卢文秋笑道。

    “你不是要去北海道调查吗?”

    “嗯。”

    “那沿着海岸线走不就好了,又能看海,对吧?”

    “也许吧。”他叹了口气。

    “你不喜欢走海岸线吗?那走内陆也可以的,我知道很多客车都走内陆。在群山之中行驶,确实会让人比较有安全感。还有,你家不是在延安吗,应该会觉得内陆线更加亲切。”

    “更加亲切……我还真没想过这点,”卢文秋笑道,“总之谢谢你的建议了,我再考虑考虑。”

    “不客气。”

    回到宿舍,卢文秋订了走中线的客车,又发信息给二宫说,这边还有一些信息来不及收集,估计要晚半个月再出发,让她先行北上。

    “好的。”笑脸表情。

    如此,出行的路线便也决定了。

    接下来的两三天时间,卢文秋继续收拾可能用上的笔记和资料,他的论文就要开始写作了,尽管第一部分全靠在京都收集到的材料就可撰写,但他准备留待以后,吹着札幌和旭川的北风,感受那种独特的朔漠氛围,也许在冬风之中,他的思路能够更加清晰,也能写出更加出色的作品。

    临行前,卢文秋一晚上没睡着,尽管和香音见面让他激动了一会,疲倦依然是旅程的主基调。但他没有办法睡着,自上车开始,香音便牵着他的手。不只是因为担忧还是激动,她的手很是冰凉,话却说个不停。

    她说起以前在外婆家生活的种种,外婆有一回给她做番茄炒蛋,每次味道都调得不均匀,番茄太酸,炒蛋又太甜,吃起来酸甜两味各行其道,互不相容。小香音就想了个点子,让外婆将番茄切碎一些。

    “我外婆以前在工厂上班,一直不会做饭,被我这么一说才恍然大悟呢。她还夸我,以后一定是个优秀的大厨。”她笑道。

    越是思考便越压抑,卢文秋已无心再去纠结她的话语,只是拍拍她的脑袋,抚摸着她小小的脸颊,附和道:“是是是,谁让我的中岛同学天生冰雪聪明呢。”

    香音的脸果然红到耳根,卢文秋甚至听见她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他已经摸透了规律:她最喜欢听这些话了。经历了这几个月的接触,他就像驯兽师一样,慢慢找到了香音情绪的开关,知道怎么用三言两语,将她牵入飘飘欲仙的天堂,或推下冰冻三尺的深渊。

    京都比东京更靠南方,所以去北海道的车程更长。他们中午上车,沿着山间公路前进,到了傍晚,窗外就是莽莽苍苍的草甸。

    卢文秋午间打了个盹,醒来时,玻璃窗外是一抹斜阳。凄切惆怅的橙红的光,在她黑曜石似的眼中闪耀着。他轻抚着她的小手,忽地感觉自己的手也冰冷起来。她上车时还很兴奋,这时却已阴阴沉沉的了。

    几只麋鹿穿过了公路。卢文秋指给她看,她也只是懒懒地应了一声。

    他想起来那部《逃亡》,写着面包师和修女的故事。他们离开故地时,天空就浮现出这样的光彩。实在是一种不安之兆。

    “有什么不舒服的吗?”卢文秋轻轻问她。

    她睫毛颤动了一下,“没、没有,现在到哪儿了?”

    “到山形了吧。”

    也就是说已经过了半程。

    “嗯。”她只是应了一声。

    远天已经成了朦胧的一片。车上仍是窸窸窣窣的低语。

    “要下雨了。”卢文秋说。

    果然,不久就听见啪嗒啪嗒的声音,雨滴打在窗户上,落出一道道水痕。

    窗外融成了一通模糊的灰白。车上更冷了。

    “司机先生,空调开暖和点吧!”不知车上的谁吼了一声。

    “好嘞!”司机应道。

    卢文秋脱下外套,给香音披上。

    晚上吃了一点面包,她就在卢文秋肩上睡着了。卢文秋拉上了窗帘。列车熄灭了一半的照明,以便睡觉的人睡觉,醒着的人继续醒着。

    出了京都,她几乎像他豢养的宠物那样,一切都只能顺着他的意思。他试探性地叫醒了她,作出亲吻的邀请,她就闭上眼睛,凑上前来。他含住她小小的舌头,温柔地吸吮着,用自己的舌头打着圈儿,直到她羞怯得脸颊绯红。

    汽车抵达青森是在凌晨。去函馆需要乘轮渡,但只有上午才开始有船。

    只好在函馆先住一个晚上。

    为了省钱,住的是郊外的汽车旅馆。店长夫妇倒是挺热情的,只是因为建在山中,深夜总能听见寒鸦的飒飒悲鸣,见到纱窗外扑棱掠过的猫头鹰。

    店长夫人端来了热茶。

    “安神助眠的花茶哦。”她说。

    他们两人道了谢,都喝了一点。

    店长夫人说,这里的旺季在夏天,冬天只是间或有人来过夜。因为是淡季,收费也特别便宜,包含了明天的早餐。

    “我刚刚看了外边的告示,”香音对卢文秋说,“原本这儿有个温泉的,但是最近好像不怎么烫了。也没再开放过。”

    “日本很多旅馆都有温泉啊。”他说道。

    “我们算是温泉大国嘛。”香音含蓄地笑了笑。

    “说起来我来这边两年了,还没去过温泉,真想一起去泡泡看呢。”

    香音垂下头,倏地脸红了。

    “这……”

    “怎么了?”卢文秋问,“虽然中岛同学穿泳装的时候不多,但是毕竟没那么——”

    “不是!”她显出微妙的表情,“这里的温泉可不像海滩那样。”

    卢文秋脸上写着不解,她又解释道:“我们是……是不穿泳装的!”

    “就是、就是……赤身相对?”卢文秋好不容易挤出来一个词。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会不会为时尚早呢……”

    “这样啊,我、我还以为像中国那样穿泳装下水呢,原来是这样……那或许以后再说吧,以后再说……”

    惯有的不加思考的套话,他一说出口就后悔了。

    “以后再说——真讨厌!”

    香音羞得捂住了脸,爬上床去,用枕头砸向卢文秋。

    卢文秋将枕头放回床上,无奈地对她笑了笑。其实就这样不也很好吗。像正常的恋人那样,一步步进展下去,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又总是让她伤心呢。

    他到底在期望什么呢?一个机器人吗?如今还可以后退吗?

    他叹了口气。

    尽管是单人床,但“好朋友”毕竟是“好朋友”,他便提出自己打地铺。

    按照普通情侣的惯常逻辑,其实能和香音在一个房间睡觉,对他来说都是莫大的荣幸了。

    不可谓不是一个进步。

    卢文秋真的,几乎想停在这里了。这可以说是最好的时刻,可是如果说出“停在这里”,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白费。

    香音洗澡的时候,他就怔怔望着百叶窗的残影,聆听着曼妙的水声。那水声与她的琴音一般美妙,使他心神悸动。

    然而男生,尤其是年轻的男孩子,早上起床,下面也在报时。卢文秋晚上昏昏沉沉,没想起这茬来。第二天大清早,睁开眼,发现香音早醒了,正在收拾行李。没法光明正大地站起来,就尴尬得蜷在被子里,装作仍在睡觉的样子,等到完全消沉下去了,才摆出睡眼惺忪的模样。

    他们吃了旅馆准备的三明治,就乘船出发。

    “去到函馆之后要干什么呢?”香音问。

    “先找到住所,我去图书馆找点书,顺便拜访约定好的阿伊努人家庭:一户就在函馆,另一户在白老町,还有一户在旭川。之后的任务大体就是这样。再用一些时间,去纪念馆了解一下遗迹,到处拍些论文可能用到的照片。”

    “带我一起去吧?”香音伸出手。

    “当然可以。”卢文秋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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