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灯还开着的时候,卢文秋片刻不敢休憩,也写不下任何东西了。等到她吃完蛋糕,刷了牙,躺到床上,又关灯之后,他才敢稍稍闭眼。但也许今天太忙碌了,实在是困过头,一觉竟睡到了大天亮。

    他还指望她喊他起床呢。幸好定了闹钟。

    起来时,她已经洗漱完毕了,换好了出门的衣服。

    卢文秋一摸背包,厚厚的本子不在了,再一看床头柜,又把他吓个半死。那大书就横亘在座机旁边,上面放着一本《日语-汉语辞典》。他预想中事情不会这么快败露的。这再次证实了他昨晚的想法。

    她把这本书从他背包里面取出来了。而且很可能还看过了。

    这是他断不可接受的。

    眼前就是背水一战。这一仗尤其重要,打输了,以往全部努力都会白费。胜利的话,她就不得不改弦更张,而重新沿着他的心意行动。

    这该是他最烦躁的时候,然而随一个想法而轻松了一些:既然她不打算掩饰自己翻了《复活》,甚至将它这样摆在卢文秋旁边的桌上,说明她还是愿意听他说话,一切也还是有转圜余地,她还没有绝情得打算自己回东京。他至少还能解释。能够解释,就足以扫清误会。

    可是她依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

    早晨起了薄雾,哪怕相隔只是四五米,都会看不见对方的身影。卢文秋只能像个犯了错的小孩,紧紧跟在她身后;连旅馆的早饭都没有吃好:见她要出门,就匆匆随着出门。

    以退为进也是战术。

    幸而在他坐到她身旁的时候,她没有抗拒,而是转过脸,看向飘起细雪的窗外。她不停地摆弄着双手,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客车在行进,只要没有十足的把握,卢文秋内心仍然只有不安,像是丧钟似的不断敲着。一切都是灰色的。就连盘算此后的措辞,也只是空耗心机。

    卢文秋早先租好的屋子在郊外,而札幌城里通往郊外的客车班次并不多,通常到下午就停运了;到那边又必然有许多东西要清洁整理,若是傍晚抵达,一切都来不及完成,他便计划在城里住一宿,明早上再往郊外去。

    从函馆到札幌城的路上,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直到入住旅馆之后,她将包甩在沙发上,刷地拉上窗帘,叉起腰,气鼓鼓地瞪着他。

    他深吸一口气,直视着她的双眼。

    “说吧。”她用着冰冷的语气。

    “我需要解释什么呢,中岛同学?”

    他一边强迫自己无视她的冷漠,一边盯着她墨色的眼睛。

    她提高了声音,“你不知道吗?”

    “别用这样的腔调跟我说话,有问题,好好问就是了。”

    他走近她,这样他就比她高出一头,也更有底气了。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呢?你准备永远都不告诉我有这个人,是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只是还没告诉你而已。”

    “秋君已经瞒着我,和她出去很多次了吧?还喝了酒吧?”

    “嗯。也就是喝了酒,吃过几顿饭而已。”

    “为什么不事先和我说呢!”

    “为什么要和中岛同学说?明明我们只是朋友而已,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连这都要跟你打报告吗?到时候你胡思乱想,又要赖到我身上吗?与其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不知道来得好吧?”

    “我……我不会怪罪秋君的,只要你们只是好朋友,没有其他关系。”

    卢文秋一下看透了她内心的软弱。她完全没有信心,将这件事情上升到道德层面,去切断和他的联系。

    “你撒谎,你说的全是漂亮话,就算我提前和中岛同学说,我约了悦文社的一个女生出去,中岛同学也会耿耿于怀,不停试探我——说到底,中岛同学就是不信任我。”

    “不是的!我是不明白,为什么秋君既然和我是好朋友,还要和别的女生出去呢……”

    “中岛香音,你还能再自私一点吗?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干预到了这个地步,终于要剥夺我的生活了吗!你为什么非要把人家的性别摆在第一位?是因为我和你是好朋友,我就要和全世界所有女的通通老死不相往来吗?就不能只是朋友之间的交流吗?”

    “朋友之间的交流……真的吗?”

    “还说不是不信任我呢,”卢文秋冷笑了一声,“你这个纯粹的控制狂,什么都要知道,什么都要干预,真是了不起。你有没有尊重过我,哪怕一次?”

    听了他的话,她浑身有些发软,无力地坐在了床上。

    “还有,谁允许你翻我的包了呢?明知道那是日记,为什么还要偷看呢?偷看了还要给我脸色,这么恣意妄为,自行其是,到底到什么时候,中岛同学才能消停一点?”

    “我、我没有偷看!我……”她的声音颤抖起来,眼眶也已经有点红了。

    他本来稍稍消退的怒火,又重新激了起来。

    “还说没有!打算给我来‘翻了两页’那一套吗?呵,我还以为中岛同学来到北海道会成熟一些呢,没想到还是原先那么孩子气,那么任性,那么情绪化,那么不顾后果。我真不喜欢你这样子,真令人失望!”

    “不是、不是这样的,我——”

    “你还要说什么?除了无理取闹的狡辩以外,你还想说什么?”

    “对不起……”

    她忽然捂着脸,哭泣起来。

    “别哭,哭有什么用呢!看着我!”

    她像是没有听见似的。卢文秋又重复了一遍:

    “看着我!”

    他扯开了她的手。但她的头埋得更低了,依然不停地擦着眼泪。

    卢文秋俯视着她,叹一口气,无奈地垂下了双手。

    “真的,”他坐到她身旁,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我不想看见中岛同学这副小女孩的样子,你知道吗,你刚才真是争风吃醋,小肚鸡肠,我答应你一起过来的时候,可完全没有期望会见到这样一个中岛同学。”

    “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这样的,对不起……”

    “行了——”

    “不、不!秋君,你是对的,我不该这么自私……我、我不该干涉秋君的自由……我是坏蛋,是烦人精,我……我大错特错……秋君应该讨厌我的……讨厌我,好吗……真的,秋君,我求求你……求求你了……如果秋君真的、真的很生气,对我很失望,拜托……拜托尽情辱骂我吧!用什么样的词语都好,只要让秋君舒服一些……或者、或者这样!”她随手拿起桌上的遥控器,塞进他手中,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道:

    “用这个、用这个打我吧,嗯……照着这里!对……如果、如果秋君有更趁手的工具,也可以……可以不用遥控器的……没关系的,完全没关系的,不用考虑我的感受……不,不,我可以和秋君说、我很高兴,真的、真的很高兴……如果这样能够帮到秋君的话……怎样都行,真的!真的……”

    她已经把嗓子哭哑了,卢文秋盯着那双失神的双眼。

    他将那遥控器扔到一边,俯身向前,紧紧搂抱着她,将她压在身下的床上,任凭她在他怀中不断叫喊,挣扎不休。

    “别这样,别再说这种话了,中岛同学。”

    她在他怀中嚎啕大哭。

    他完全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不知道是哪句话刺激了她。

    正在他思考事情该怎么收场时,香音渐渐安静下来,瘫倒在他的怀中,无能地抽噎着。

    “哭完了吗?感觉好点没有?”

    “抱歉……”她调了调右耳的助听器。

    “不用再道歉了,”他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水,笑道,“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中岛同学有点反应过度了。”

    “抱歉……抱歉,秋君,我刚刚是不是失态了……”

    “没事的,”他摇摇头,“我会接纳每一面的中岛同学。既然这是中岛同学的一部分,那我对这一部分,也抱有对中岛同学一样的感情。”

    “嗯……”

    她微微抬起头,看向他。卢文秋便顺势向前,重新拥抱着她幼小的身体,而吻上那湿润的唇。他将手伸进了她的衬衫,感受着她赤裸的后背和腰肢,她的肌肤是如此光滑,又如此细腻,他游走着穿过了她胸罩的搭扣,直到她满脸绯红,呼吸变得急促。眼神也像野火似的迷离起来。

    他不想乘人之危,于是一笑而轻轻推开了她。

    “出去走走吧?”

    “嗯。”

    旅馆楼下有一个小花园,种满了紫红的波斯菊。

    经历了方才的冲突,二人都没有什么话可说,只是牵着手漫步了一会。香音在争吵时已耗尽了力气,如今走了一阵就自觉疲倦,卢文秋于是陪她在一旁的长椅坐下。她靠在他的肩上,双手放在他的手中。

    天空已逐渐黯淡下去了,大概一不留神就会迎来黑夜。北海道要比本州冷上不少,尤其进入九月之后。此时黄昏的风如同潮水袭来了,拂过他的衣襟,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而微微抱紧了身旁的她。

    为了淡化此事造成的芥蒂,卢文秋买了两张电影票,就在旅馆附近的剧场。电影是感人的悲情剧。他原本想买喜剧的票,但由于来得太晚,都售罄了。

    电影讲述了一对患绝症的男女,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依偎取暖,逐渐加深了彼此的感情,甚至开始期待着未来的来临,谁知道两人病情忽然恶化,痛苦难耐,最终双双跳河殉情。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故事。氛围渲染得极度悲伤。

    卢文秋起先已预料到是悲剧,但没想到竟如此悲惨。他其实不想再看见香音哭,但是比起总是记着那几页纸的内容,倒不如看一部悲剧稀释稀释。果不其然,他们去吃饭的时候,她时而说起电影中的桥段。在卢文秋的引导下,他们还进行了一场小小的、良性的辩论,看来已把午后的阴云冲散了。

    真是好哄,真是容易上手啊,中岛香音。

章节目录

晚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吃一整天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吃一整天并收藏晚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