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昧地问一句,您的女婿贵姓?”

    “他?他姓齐藤。”

    齐藤是日本的大姓,却像高柳一样,不会给人阿伊努的印象。

    可想而知,结了婚,老人的女儿也改姓齐藤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又少了一个姓门别的’,可不是……”老人笑道。

    卢文秋没法否认。

    “其实姓氏之类真这么重要吗?我想了大半辈子了,我自己也想改姓齐藤。门别老头子这辈子因为这姓,受的苦真不少了。”

    改姓是没用的,卢文秋想说,换别人或许有用,就门别老人这深目高鼻的样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日本人。女儿也长着棕色的眼睛,这是阿伊努血统无法抹去的烙印。听他说,他的侄子已经改姓水野,在本州的一家餐馆工作。

    卢文秋不会去劝老人,也自觉没有资格去劝。说到底阿伊努文化的兴衰,又和面前这皓发之人有何干系?

    “说回来,你姓卢是吧……”

    “是的。怎么了?”

    “哦,我记得韩国那个总统,也姓卢来着。你是韩国人?”

    “不对,我是中国人。”卢文秋纠正说。

    “中国也有姓卢的吗……”老人喃喃道。

    “日本也有呢。大多在神奈川那边。”

    “这样啊。”

    “话说回来,您年轻时候是做什么的?”

    “我吗?我参了军。”

    “参军吗……您去的哪方面的军队?”

    “陆军。我们营去了上海作战。”

    卢文秋咬了咬牙。

    “您……上了前线?”

    “哪能啊,我水土不服,驻扎了两天就滚回来了,回到国内工厂当后勤。”

    那还好些,卢文秋松了口气,否则想到门别老人杀害了自己的同胞,真不知如何应对。

    “你是中国人嘛,肯定不爱听这些,不过我跟你说,当时我们这群阿伊努人,被征召上前线的有不少,大多都战死了。我算幸运的,能够留在国内。”

    “他们入侵了我的祖国。”卢文秋说。

    “嗯,他们是入侵者,”门别老人拍了拍他的肩,“当时我哥哥刚到本州工作,日语都说不利索,被征召去了华北,再也没有回来。我嫂子刚刚生下第一个女儿,就守了寡,她还以为他会回来呢,一等就是五十多年。”

    “中国战死的士兵更多。他们的家人怎么办呢。”

    “你呀,你年轻,很多东西不是红豆绿豆,不能比多少的。例如人命,例如悲剧,太多太多了,已经没有办法衡量了。”

    “那您也不能模糊对错。”

    “士兵有什么对错呢,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我不跟您争这个,可战争是日本挑起的。”

    “是日本挑起的。但不是哪个日本兵,或者哪个阿伊努兵挑起的。就拿之前住在对街的成田□□来说,他教小学,被征召上了战场,不知道杀了几个人,少了条腿,回来之后继续教小学。”

    “这怎么行。”

    “反正一直都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

    “一点愧疚之心也没有吗?”

    “瞧您说的!这能怎么办呢,他信了佛,又和我说‘人死不能复生’。”

    “我很难想象他杀了人,一点代价都没有付。这太不公平了。”

    “哪有什么公不公平的呢……如果说出来能让你有些慰藉,就是他在中国待了六年,家里孩子病死了,屋子被霸占了,老婆为了一口饭和好多男人睡了觉,后来也病死了。他自己也知道,后来一说起就连连叹气,但能怎么样呢。他回来仍然教小学,也没挣什么钱,没再娶,找了个小平房住着,一直到死。”

    卢文秋沉默不语。他只觉得那人过得多惨是一回事,犯下的罪恶又是另一回事。

    “那时候所有人都疯了,”门别老人说,“但战后又变回了原样。有的人反省自己的所为,有的人没有;有的人觉得是邪恶的,有的人无所谓。反正时间不也这么过去了么。日本家庭里面失去孩子的父母,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父亲的孩子,又能怎么样呢,我知道绝了后的就有十几户,大多士兵的人生已经毁掉了,打坏了手脚的,伤了眼睛耳朵的,有画家不能再画画的,歌手不能再唱歌的,学者没办法再研究的,但时间不也这么过去了么……”

    “真荒唐。”一阵悲凉夹着酸楚,涌上卢文秋的内心。

    “是呀,真荒唐。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傻乎乎地去杀人,去送死了。撞大运没死成的,也就只是浑浑噩噩活着。这就是战争,这就是我们理解的战争。”

    卢文秋站了起来,满心想着尽快换个话题。

    “说来您还是本地阿伊努协会的会员呢。”他看见墙上的表彰状。

    “开玩笑,就那协会,统共十来号人。”

    “平时有什么工作呢?”

    “我年轻的时候,会里人不少,还会搞些表面文章,喊两句‘复兴阿伊努’之类的屁话;后来人慢慢少了,自己感觉啥事都办不成,而且也老了,懒得费事,每周去一回,去到那儿就光是下棋。”

    其实这种情况又何止此地呢。卢文秋慨叹。

    “你知道吗?”门别老人问。

    “啥?”

    “我家姑娘的小名儿。”

    “怎么了?”

    “你拿个本子记下……”

    “行……”卢文秋只好取出随身的笔记本。

    “我不是苛责你,我担心这种东西我死之后没人记得了。我女儿自己已经记不得了。她小名儿叫‘猪粪’。”

    卢文秋忍住没笑,“‘猪粪’?”

    “对。我们阿伊努人起名字,有个‘贱名好养’的原则。”

    这一点倒是和我家很是相似,卢文秋想。他自己乳名叫“屁蛋”,卢牛成这名字是两岁才取的。

    “是为了小孩子健康着想吗?怕起太好听让神灵带回去了。”

    “是啊,你小伙子懂得真多。”

    “大名就不会这样取了。日本人给孩子起名等于许愿,我们呢,等到小孩子长大一点,才依照她的性格和特点来取,”老人说,“我女儿叫‘浓诺’,阿伊努话是‘花儿’的意思,她小时候不怎么爱笑,我们就起这名字,希望她多笑笑。”

    “唉,镇上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了。”老人叹道。

    “是嘛……您家有小孩子吗?”

    “没有。他俩不生。”

    “不生吗……”

    “是啊,没人生孩子,原本生下的一长大就进城,去札幌、函馆,然后是大阪、东京。没人愿意待在等死的镇上了。你大学生,换你,你留吗——不留,对吧?”

    “看您怎么说吧,我看这儿也挺清净的。您瞧隔壁屋不还亮着灯嘛。”

    “隔壁屋就一大爷,上野来的,七十好几了,也没孩子,估摸着晃悠不了几年。再往那边去吧,一路向北看,就没几个年轻娃儿。都是些老不死的。”

    卢文秋顺着他手的指向看去,果然是一片静寂。不是晚间熄灯后的城市,而是荒原,没有希望的无垠朔漠。

    虽然天色已很晚了,但人家一切都没预备,没有理由再叨扰一晚上。卢文秋和香音离开时,他最后瞧了那屋子一眼。门框和窗子都是半新的,冷色的铁皮屋顶像是缺少打理,已经泛黄,边缘生了一圈薄薄的红锈,在清清的月光之下,卢文秋总觉得有几分可怖,又有一些凄凉。

    整一带的住宅,除开少数荒废的以外,几乎都仍有这样相对整洁的外表。但卢文秋只想尽快逃离此处,不论如何。

    “要去哪儿?要回札幌吗?”香音问。

    “现在太晚了,”卢文秋摇摇头,“苫小牧。在那儿租个旅馆吧。”

    “刚刚那浓诺阿姨人还挺好呢。”香音看起来很高兴。

    “浓诺阿姨?”

    “是啊,就那女主人嘛。她洗碗的时候,说起自己高中时代的事情。”

    “高中啊……”

    “她说她们的高中,和东京这边的完全不同。”

    “不同吗?”

    “是啊,她说那个时候大家都……”

    摩托车启动了,转瞬便是呼呼的风声,香音说什么话,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只能感受到她拥抱着他,而且抱得愈紧了。

    回到札幌休息了两天,又开始泡图书馆。

    忙活了将近一个月,论文的主体已快告成,他在检查参考文献的格式、引用等诸多问题。可以说,绝大部分资料已经集齐了,当然,此后还需要精益求精锦上添花,但这都是二稿、三稿时再考虑的问题了。出于个人的意愿,即使到手的材料最终用不上,他也不会因此而放弃搜索。

    十月前进着。不只是北海道,整个世界都在步入冬天。

    天还没亮,他们就穿上靴子出门。

    在驱车前往钏路市的路上,下起了灰蒙蒙的雨夹雪。五米以外的远处,都混成了一片浑浊的白。

    卢文秋努力控制住车身,使车子免于在积雪的公路打滑。路程不短,加之路况如此恶劣,即使早晨出发,抵达钏路也已经是深夜。除了中午暂时停下吃了一些带来的面包,他们十几个小时水米未进,饿得手脚都没有力气。

    大半夜也不见得还有什么餐馆开着。幸好旅馆门口有全天营业的便利店,贵一点也没办法了。一个饭团,半成品的鸡排饭,也足以填补饥肠。

    不一会风卷残云,桌上只剩下两个盘子,窗上结了朦胧的夜雾。

    店里只有一个店员,是个老头,趴在桌上打盹,旁边摆着嗡嗡响的收音机。

    店内是柔和的节能灯,店外是雪中的一片黑暗。

    “说来真是不好意思……”卢文秋说。

    “怎么了呢?”

    “明明在京都待得挺好的,带中岛同学来北海道熬苦日子了。”

    “没关系的,”她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闪着微光,“是我要求过来的嘛,我不在乎这些。能和秋君待在一起,我就很高兴了。”

    他在桌子底下,悄悄牵起了她的手。

    卢文秋自觉有些滑稽,仿佛回到高三出去聚会的时候,怕被朋友发现,在餐桌下偷偷握着兰的手;她是左撇子,并不显得奇怪。兰和每个男生都混得很熟,但知道她与卢文秋秘密关系的人可不多。张卓文是一个。

    他就沉浸在渺远的回忆之中。只可惜随即被收音机嘀嘀的简讯打破。

    “……报道,受秋季温带低压影响,宫城县报告巨大风浪,本州东侧、北海道鄂霍次克海沿岸均受到强烈影响,出现暴风、暴雨等灾害现象,目前伤亡未知,本台记者……”

    台风自东而来,钏路市不巧沿海,灾祸莫测,人心惶惶。

    “怪不得雪越来越大了。”香音说。

    “是啊。最近可能还得小心一点。”

    “不知道球藻庆典还会不会举办。”她说。

    “不知道呢。明天再看看吧。”

    钏路附近的球藻庆典是有名的。此次他们就是慕名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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