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哼着一段小调，江华春推开三楼主任办公室的门，悠然坐到红木沙发上。
“您老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姿态散漫，笑意轻佻，与外人眼中温和沉稳的年轻人印象大为不同。打从进门开始，埋首案牍的汪主任同样不曾施舍半分关注。
直到汪主任写完一叠材料再整理归类好，江华春已经自顾自泡上一杯君山银针。
汪主任熟视无睹：“上头调派，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跟着李志国，别太出格。在我回来之前，希望你做完了该做的事。”
话落，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江华春一眼。
“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杯底轻磕在茶几上，江华春往后靠去，一派散漫，“陈老爷子躺下了，我这主管当得实在不顺心。”
半个月前陈老爷子心脏病复发，姜宁和她师兄轮班照顾，研究暂缓，事实上就算现在他醒过来也无济于事。这些年研究下来，他们隐隐摸到一层壁障，它似乎与001本身无关，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他体内最大的秘密。
破不开壁障，这辈子只能停在这一步，江华春当然不甘心，于是他提议对001进行相对温和的“审问”，比如催眠一类，几十场结果都告诉他，催眠对象关键性记忆缺失，过程中他的情绪波动一直很平缓，找不到特定事物刺激记忆，而强行回忆往往以失败告终，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提议就不了了之了。
江华春从来不自诩天才，他没自负到这种程度，有些事仅靠自己是做不到的，手里有趁手工具就要使用，堆在角落吃灰着实浪费。本来陈老爷子算一个，可惜……现在就剩姜宁，至于她师兄，勉强够格。
姜宁……江华春舌尖抵住上颚，望着桌上的青釉茶杯若有所思。
被念叨着的姜宁，正记录眼前仪器上的信息。老人昏睡在床，半个月来没有苏醒过，常年病痛让他的身形变得瘦小干瘪。
事发突然，疗养院配备了当下最先进的医疗仪器才将将稳住病情。病发当天，汪主任立刻联系心脏领域的专家教授，其中陈老熟识的朋友，听闻消息后几天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之后一直商讨治疗方案，迟迟无法定论。
一来陈老上了年纪，早年曾做过一次手术，从手术台上起来就耗去半条命，二是如今病情更加复杂，成功几率为零，权宜之计先保守治疗，可他们清楚这病最不能拖，眼下进退两难，各个都愁容满面。
守到半夜，师兄过来换班。这段时间他仿佛丢了魂，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精气神消磨殆尽，于他而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一句空话。
他拍了拍师妹肩膀，没说话。接过记录册继续填下去，他要守后半夜。
离开病房，张海渔去往三楼西侧，她心中有更牵挂的人。陈老病倒，投注张起灵身上的视线少了许多。
房间里寂静黑暗。
白天张起灵坐在那张绿漆椅子上，整个人沐浴在太阳里，发丝晕染着一层金色的光。他安静地写写划划，笔尖偶尔不自然的颤动或停顿。
直到晚上，没有光照进来的夜晚。
再一次落入泛着寒意的怀抱。背后手臂死死箍着她，胸膛起伏时感受到略显急促的呼吸，是他身体里庞大驳杂欲念的投射。她甘愿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几乎要溺亡其中。
冰冷干燥的唇贴着脖颈，那里有她的心跳，温吞地摩挲着，好似亲吻她的心脏。
鼻息也是凉的，洒在颈侧激起小片酥痒。她放松放软身体，一只手缓缓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她似永远平和安宁，包容他不甚温柔的侵入与攫取，轻轻托起某些失控的情绪。
胸口起伏愈渐平缓。张海渔摸索着抚上他的脸凑近去，一个吻落在眉心。
“睡吧，很快就会好的。”她呢喃着。
不过片刻，他似乎睡着了。他太累了，她看在眼里，却唯有煎熬。
张海渔小心翼翼撑起上身，感觉腰间有些异样，而他的呼吸依旧平稳。她叹了口气，腰上的力道稍稍轻了些。
怀中的温暖缓慢抽离，湿冷的潮气吞噬余温，虚无空寂。
床侧一轻，他听见衣料摩擦，鞋底落在地板，等了几秒，门轴转动的声音没有响起。
忽然被子掀起一角，清冽气息浸染他的意识，所思所念都带着她的影子。
“不走了，我好困，走不动路了。”她贴着他的脸侧耳语道。
一个晚上没什么大不了。张海渔如是想着，心安理得闭上眼，全然没有料到之后几个夜晚，只要他露出一点异常，什么伪装原则乱七八糟的通通抛在脑后了。
自始至终，她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张起灵而已。
……
“暂缓镇定剂注射？”江华春从一堆密密麻麻的数据中抬头，望向办公桌前的女人，“为什么？”
她俯身将资料翻至最后，指着其中一个指标，解释道：“这个数据一直没有达到标准线，还有这里……”
“老师病发前曾和我讨论过。一个星期前他已经无法自主进食，如果不加以干预恐怕会出现难以控制的情况，最坏的结果是，他会像二楼那些患者一样。”
姜宁整理的数据占了小部分，有一些是他亲手记录的，江华春不会质疑自己。
江华春点头：“这些我都了解，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提出申请。”
“大概是，人道主义精神吧。我想他应该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她笑了笑，“我作为医生，至少不能眼看着病人以这种方式消耗生命。”
江华春双手交错抵在下巴处，眼中流露出一丝耐人寻味，面上有些苦恼：“注射镇定剂的指令是上面评估后下达的，据我所知，他是危险评定等级中最高一类。”
“危险等级？”她从未听闻过这种分类级别，有些惊讶。
“很奇怪？关于001，他牵扯到很多人和事，”江华春合上纸页，“他刚来这里时受了很重的伤。那段时间他很清醒，主动配合治疗，没有任何攻击性，除了失忆。”
他指了指头部。
“所以那时候我认为答案在缺失的记忆中。但经历多次催眠后，我发现绝大部分事物都无法触动他的情绪，相比我见过的其他最高等级，他简直像块石头。”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既然是指令，那我……”
她表情松动，似乎准备放弃了。
“如果是汪主任的话，你的申请一定会驳回，”江华春突然打断她的话，站起来绕到桌前，朝她眨了眨眼，“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我可以替你去向李主任求求情。”
“这……真的好么？”
她先提出的申请，反倒先成了犹豫不决的人。
“放心，我了解他，”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微微倾身，“坚定一点，其实我有同样的想法。就如你所说，001情况不容乐观，我想李主任会谨慎斟酌，有什么后果我和你一起承担。”
她眉眼柔和下来：“谢谢。你好像总是在帮我。”
“是吗？我帮了你很多？”
“是啊。”
“既然如此，一顿饭不过分吧？”
江华春拉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过分。”
她笑着摇摇头。
对江华春来说，这座疗养院就是一个大点儿的笼子，里头豢养了“宠物”，活得无知无觉。姜宁留着有用，他不介意满足她的需求，当然出于某些事情的考量，他应当有所动作，再拖下去落不着好处。
真是太着急了。他不喜欢被推着走。
十二点不到，张海渔回到陈老的病房，江华春顺道来看望。
“濯之？”
姜宁师兄姓程，濯之是他的名字。他趴在床沿睡得很沉，江华春走过去推了推。他一下惊醒，腾的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擦出巨响。
“你们怎么来了……”
江华春劝道：“濯之，你脸色很差，还是去休息吧。”
不放心地看了病床一眼，视线移到师妹身上，师妹早已占据椅子，仰头看他，意味明显。
“呃……好。”
程濯之揉搓后脖颈走了出去，脚步凌乱，仍在状况外的样子。
见状，江华春侧头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跟了上去。
楼梯间，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江华春扫了眼程濯之的背影，表情漠然。
“濯之？”
迈出一步停下，程濯之回望身后。
江华春站在原地，他们相距三节阶梯。光线只照到他的鞋面，皮质表面反射惨白的光，大半个身体隐在暗处。温润的气质似乎杂糅一点别的东西，隐隐透出些怪异。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老师醒不过来，你该怎么办呢？”
瞳孔骤然缩紧。几乎是条件反射，程濯之的拳头猛地砸到他脸上。江华春仰面摔下去，下一秒那只手拎起他的衣领。
“别让我再听到这句话。”
耳膜鼓胀，江华春勉强咳了几下，头软软地往后垂，嘴角微微勾起。
“好吧。”
“您老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姿态散漫，笑意轻佻，与外人眼中温和沉稳的年轻人印象大为不同。打从进门开始，埋首案牍的汪主任同样不曾施舍半分关注。
直到汪主任写完一叠材料再整理归类好，江华春已经自顾自泡上一杯君山银针。
汪主任熟视无睹：“上头调派，我要离开一段时间，你跟着李志国，别太出格。在我回来之前，希望你做完了该做的事。”
话落，他意有所指地看了江华春一眼。
“您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杯底轻磕在茶几上，江华春往后靠去，一派散漫，“陈老爷子躺下了，我这主管当得实在不顺心。”
半个月前陈老爷子心脏病复发，姜宁和她师兄轮班照顾，研究暂缓，事实上就算现在他醒过来也无济于事。这些年研究下来，他们隐隐摸到一层壁障，它似乎与001本身无关，因为他们已经掌握他体内最大的秘密。
破不开壁障，这辈子只能停在这一步，江华春当然不甘心，于是他提议对001进行相对温和的“审问”，比如催眠一类，几十场结果都告诉他，催眠对象关键性记忆缺失，过程中他的情绪波动一直很平缓，找不到特定事物刺激记忆，而强行回忆往往以失败告终，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提议就不了了之了。
江华春从来不自诩天才，他没自负到这种程度，有些事仅靠自己是做不到的，手里有趁手工具就要使用，堆在角落吃灰着实浪费。本来陈老爷子算一个，可惜……现在就剩姜宁，至于她师兄，勉强够格。
姜宁……江华春舌尖抵住上颚，望着桌上的青釉茶杯若有所思。
被念叨着的姜宁，正记录眼前仪器上的信息。老人昏睡在床，半个月来没有苏醒过，常年病痛让他的身形变得瘦小干瘪。
事发突然，疗养院配备了当下最先进的医疗仪器才将将稳住病情。病发当天，汪主任立刻联系心脏领域的专家教授，其中陈老熟识的朋友，听闻消息后几天他们千里迢迢赶来，之后一直商讨治疗方案，迟迟无法定论。
一来陈老上了年纪，早年曾做过一次手术，从手术台上起来就耗去半条命，二是如今病情更加复杂，成功几率为零，权宜之计先保守治疗，可他们清楚这病最不能拖，眼下进退两难，各个都愁容满面。
守到半夜，师兄过来换班。这段时间他仿佛丢了魂，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精气神消磨殆尽，于他而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是一句空话。
他拍了拍师妹肩膀，没说话。接过记录册继续填下去，他要守后半夜。
离开病房，张海渔去往三楼西侧，她心中有更牵挂的人。陈老病倒，投注张起灵身上的视线少了许多。
房间里寂静黑暗。
白天张起灵坐在那张绿漆椅子上，整个人沐浴在太阳里，发丝晕染着一层金色的光。他安静地写写划划，笔尖偶尔不自然的颤动或停顿。
直到晚上，没有光照进来的夜晚。
再一次落入泛着寒意的怀抱。背后手臂死死箍着她，胸膛起伏时感受到略显急促的呼吸，是他身体里庞大驳杂欲念的投射。她甘愿被禁锢在方寸之间，几乎要溺亡其中。
冰冷干燥的唇贴着脖颈，那里有她的心跳，温吞地摩挲着，好似亲吻她的心脏。
鼻息也是凉的，洒在颈侧激起小片酥痒。她放松放软身体，一只手缓缓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她似永远平和安宁，包容他不甚温柔的侵入与攫取，轻轻托起某些失控的情绪。
胸口起伏愈渐平缓。张海渔摸索着抚上他的脸凑近去，一个吻落在眉心。
“睡吧，很快就会好的。”她呢喃着。
不过片刻，他似乎睡着了。他太累了，她看在眼里，却唯有煎熬。
张海渔小心翼翼撑起上身，感觉腰间有些异样，而他的呼吸依旧平稳。她叹了口气，腰上的力道稍稍轻了些。
怀中的温暖缓慢抽离，湿冷的潮气吞噬余温，虚无空寂。
床侧一轻，他听见衣料摩擦，鞋底落在地板，等了几秒，门轴转动的声音没有响起。
忽然被子掀起一角，清冽气息浸染他的意识，所思所念都带着她的影子。
“不走了，我好困，走不动路了。”她贴着他的脸侧耳语道。
一个晚上没什么大不了。张海渔如是想着，心安理得闭上眼，全然没有料到之后几个夜晚，只要他露出一点异常，什么伪装原则乱七八糟的通通抛在脑后了。
自始至终，她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张起灵而已。
……
“暂缓镇定剂注射？”江华春从一堆密密麻麻的数据中抬头，望向办公桌前的女人，“为什么？”
她俯身将资料翻至最后，指着其中一个指标，解释道：“这个数据一直没有达到标准线，还有这里……”
“老师病发前曾和我讨论过。一个星期前他已经无法自主进食，如果不加以干预恐怕会出现难以控制的情况，最坏的结果是，他会像二楼那些患者一样。”
姜宁整理的数据占了小部分，有一些是他亲手记录的，江华春不会质疑自己。
江华春点头：“这些我都了解，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提出申请。”
“大概是，人道主义精神吧。我想他应该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她笑了笑，“我作为医生，至少不能眼看着病人以这种方式消耗生命。”
江华春双手交错抵在下巴处，眼中流露出一丝耐人寻味，面上有些苦恼：“注射镇定剂的指令是上面评估后下达的，据我所知，他是危险评定等级中最高一类。”
“危险等级？”她从未听闻过这种分类级别，有些惊讶。
“很奇怪？关于001，他牵扯到很多人和事，”江华春合上纸页，“他刚来这里时受了很重的伤。那段时间他很清醒，主动配合治疗，没有任何攻击性，除了失忆。”
他指了指头部。
“所以那时候我认为答案在缺失的记忆中。但经历多次催眠后，我发现绝大部分事物都无法触动他的情绪，相比我见过的其他最高等级，他简直像块石头。”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既然是指令，那我……”
她表情松动，似乎准备放弃了。
“如果是汪主任的话，你的申请一定会驳回，”江华春突然打断她的话，站起来绕到桌前，朝她眨了眨眼，“不过他现在不在这里，我可以替你去向李主任求求情。”
“这……真的好么？”
她先提出的申请，反倒先成了犹豫不决的人。
“放心，我了解他，”他把手搭在她肩上，微微倾身，“坚定一点，其实我有同样的想法。就如你所说，001情况不容乐观，我想李主任会谨慎斟酌，有什么后果我和你一起承担。”
她眉眼柔和下来：“谢谢。你好像总是在帮我。”
“是吗？我帮了你很多？”
“是啊。”
“既然如此，一顿饭不过分吧？”
江华春拉开门，做了个请的姿势。
“不过分。”
她笑着摇摇头。
对江华春来说，这座疗养院就是一个大点儿的笼子，里头豢养了“宠物”，活得无知无觉。姜宁留着有用，他不介意满足她的需求，当然出于某些事情的考量，他应当有所动作，再拖下去落不着好处。
真是太着急了。他不喜欢被推着走。
十二点不到，张海渔回到陈老的病房，江华春顺道来看望。
“濯之？”
姜宁师兄姓程，濯之是他的名字。他趴在床沿睡得很沉，江华春走过去推了推。他一下惊醒，腾的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擦出巨响。
“你们怎么来了……”
江华春劝道：“濯之，你脸色很差，还是去休息吧。”
不放心地看了病床一眼，视线移到师妹身上，师妹早已占据椅子，仰头看他，意味明显。
“呃……好。”
程濯之揉搓后脖颈走了出去，脚步凌乱，仍在状况外的样子。
见状，江华春侧头递给她一个无奈的眼神，跟了上去。
楼梯间，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江华春扫了眼程濯之的背影，表情漠然。
“濯之？”
迈出一步停下，程濯之回望身后。
江华春站在原地，他们相距三节阶梯。光线只照到他的鞋面，皮质表面反射惨白的光，大半个身体隐在暗处。温润的气质似乎杂糅一点别的东西，隐隐透出些怪异。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老师醒不过来，你该怎么办呢？”
瞳孔骤然缩紧。几乎是条件反射，程濯之的拳头猛地砸到他脸上。江华春仰面摔下去，下一秒那只手拎起他的衣领。
“别让我再听到这句话。”
耳膜鼓胀，江华春勉强咳了几下，头软软地往后垂，嘴角微微勾起。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