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武功傍身,纵使天色漆黑,地上杂草丛生,我依旧如履平地。

    但‘文弱’书生周不念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我听着身后杂乱的脚步声,知道他走得不容易,甚至摔了几跤。

    那似有若无的痛呼声像一柄小锤,一下下砸在我的心上,我心烦意乱,停下了脚步。

    周不念很快来到我身后,呼吸略有些急促。

    “姐姐,你在等我吗?”

    我蹲下身,没好气地说:“上来。”

    身后急促的呼吸声一顿,紧接着,一双手环上了我的脖子,温热的躯体贴了上来。

    我背着周不念行走在空寂的林间小路,头顶是漆黑的夜空,脚下是崎岖的山路,耳边都是周不念的呼吸声,天下之大,此刻我们只有彼此。

    周不念抱得我很紧,这一路我们走了多久,他就在我耳边唠叨了多久。

    “姐姐,对不起。”

    “姐姐,你不要讨厌我。”

    “姐姐,原谅我好不好?”

    “姐姐,永远不要离开我。”

    “……”

    我踢开房门,将周不念放在床榻上,转过身,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满头草屑,脸上几道渗了血的划痕,衣裳更是脏污不堪,泥土的污渍混杂着鲜血,简直惨不忍睹。

    我转身往外走,却被人扯住衣袖。

    “姐姐,你要去哪?”

    听着周不念慌张的语调,我无奈叹息,解释道:“我去烧些热水给你洗洗。”

    周不念还是不松手。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保证,绝对不趁机逃跑。”

    他这才犹犹豫豫地放开了手。

    洗干净的周不念坐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我手,用湿漉漉的双眼看着我,再次说道:“姐姐,对不起,原谅我好不好?”

    我看着他,心中的闷气早在下山的路上消了大半,但我面上不显,板着脸道:“说好的去县衙报官,官在何处?”

    “我原本是这样打算的,可是姐姐,你……你不觉得这样更好吗?”周不念期期艾艾地说,“反正报了官也无非是将他抓起来斩首罢了,倒不如……我亲自动手。”

    “无非就是……”

    我接过他的话:“无非就是冒着两败俱伤的风险罢了,是吗?”

    “有姐姐在,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

    “对不起,姐姐,我错了。”

    周不念低下头,额头贴着我的手背。

    “今后不许再这样了,不准瞒着我擅自行动。”

    “姐姐?”周不念抬起头,一双眼睛重新充满神采,“你原谅我了?”

    我点点头,低声道:“这次先原谅你吧。”

    闻言,周不念一下子高兴起来,在月色下笑得格外好看。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敲锣打鼓声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外面的天色刚蒙蒙亮,门口吵吵嚷嚷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推开房门,我这才看见院门口围满了人,人人脸上带笑,对着周不念道恭喜。

    我走上前去,周不念转过了身,在迷蒙的晨雾中,他笑盈盈地看着我。

    “姐姐,我中举了。”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我跟着人群道贺:“恭喜。”

    在众人的恭贺声中,周不念对着人群行了一礼,朗声道:“在下黑虎村周不念,以举人之名状告黑虎村村长宋大光,□□妇女,谋害人命!”

    鸣冤鼓响,疑案冤情俱上公堂。

    威武声齐,青天老爷断案威仪。

    惊堂木拍,沉冤昭雪真相大白。

    身着官衣的知县端坐在堂上,两侧皂班衙役肃穆而立,县衙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我从人群中看去,一眼便望见了周不念倔强挺直的背影。

    和一旁畏畏缩缩的宋大光。

    周不念声音清朗,不卑不亢,陈述着六年前村长宋大光犯下的种种罪行。

    辱其母,杀其父,假借‘献祭’之名妄图戕害他人。

    字字句句,声声泣血。

    堂上堂下众人闻之,纷纷落泪。

    轮到宋大光陈词,在看到周不念呈上的衣裳布料和当年遗失的旧衣时,他依旧妄图狡辩。

    知县大人派人当堂扒了宋大光的上衣,露出手臂上被咬伤的疤痕时,他再无话可说了。

    知县一拍惊堂木,当庭扔下令签,判处宋大光先行收押,择日问斩,堂下百姓一片叫好。

    可纵然是这样,也还是便宜宋大光了。

    周不念再告。

    “村长宋大光之子宋存志,杀害黑虎村两人,畏罪潜逃,不知所踪。”

    话音落下,宋大光面如土色,竟跪都跪不住,瘫软着歪倒在地。

    海捕文书飞了满城。

    两日后,宋存志的尸体在黑虎山上破庙中被发现。

    尸体低垂着头,跪在破庙内脏污的蒲团上,心口插着一把匕首。

    在逃罪犯宋存志对着供桌上断首却仍然慈悲的佛,和供桌下两具腐败不堪的尸首,畏罪自杀了。

    中举后,周不念推了县衙主簿一职,更加勤勉地苦读。

    看着屋内莹莹烛火,我站在门外踟蹰不前。

    “姐姐,进来吧,屋外冷。”

    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将手里的碟子放在桌上:“我做了些菜饼,趁热吃。”

    周不念从案牍中抬头,对我一笑:“谢谢姐姐。”

    “不念,我……”

    “姐姐,夜深了,早点休息吧。”

    “不念……”

    “姐姐,明日我们一起去赶集好不好。”

    “我有件事……”

    “姐姐!”

    周不念几乎吼出声,他环着我的腰,将脸埋在我的肚子上,乞求道:“求你了姐姐,别说。”

    “不念。”我握住他的肩膀从怀里拉了出来,“不念,你如今已经中了举人,将来你还要参加会试,殿试,去做更大的官,去博更好的前途,去帮你的父亲翻案。”

    “这是你要走的路,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弃,对吗?”

    我拭去他眼角的泪,纵使于心不忍,我也说了下去:“不念,我也要走我的路,我有我的坚持,就如同你有你的坚持。”

    “不念,放我走吧。”

    满室沉寂,烛爆灯花。

    良久后,周不念终于点头,用略有些嘶哑的声音道:“姐姐,我放你走。”

    第二天一早,我挎着包袱提着剑,对站在村口的周不念挥手告别。

    “就送到这里吧。”

    “姐姐,你不准忘了我。”

    “好。”

    “以后要来看我。”

    “好。”

    “我会一直等你。”

    “……好。”

    “姐姐,再见。”

    “再见。”

    我转身朝着重重青山后走去,不敢回头看周不念微红的眼眶。

    此别经年,再见不知何时

    周不念,你要保重。

    周不念,我会想你。

    周不念,我已经开始想你了。

    七年后。

    “啪!”

    鹿城大街上,说书先生手中醒木一拍。

    “博览天下事,横贯通古今。”

    “今日我们要说的,是当朝宰相周不念与江湖侠女秦飘那荡气回肠,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

    底下立时有人反驳:“说错了吧先生,那秦飘明明是飞贼,什么时候成侠女了?”

    路边馄饨摊,一个扎双髻的小姑娘扯了扯爷爷的胡须,撅着嘴道:“师父劫富济贫,锄强扶弱,就是侠女。”

    我赶紧从她手中抢过胡子,无奈道:“小姑奶奶,你要再扯,师父我马上被当飞贼抓走啦。”

    “师父,这几年你都通缉令被撤了大半,鹿城通缉令昨日也撤了,咱不怕。”

    说起这事我就奇怪。

    我是个孤女,从记事时便在乞讨,一路讨饭讨到十一岁时,遇见了我的师父。

    别人都说我的师父是个飞贼,可是在我眼里,她是个英雄。

    遇到师父以后,我跟着师父行走江湖,学武功,学易容,学善恶。

    师父为我取名飘,意为江湖飘遥,我自随风,我生来便是江湖儿女。

    师父最大的梦想就是扫平世间不平事,师父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跟了师父三年后,师父不见了,我开始独自在江湖上行走,渐渐也打出了我自己的名头。

    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江湖上有秦飘这号人,也越来越多的通缉令上画着秦飘的画像。

    可近年来我的通缉令渐渐被各州府撤了下去,甚至我故意大摇大摆的在街上以真面目示人,都没人理我。

    前几日,我来到了依旧在通缉我的鹿城体验一下心跳的感觉,没想到昨日通缉名单上也没了我。

    “这位小伙子,这秦飘谋财害命,为何要撤了通缉令啊?”

    我拦住了一个官差,问道。

    小伙子很有礼貌:“大爷,秦飘杀害的那个钱老爷,前些日子被查出强抢妇女,草菅人命,秦飘偷的那些钱,也都分发给老百姓了,朝廷因此不追究秦飘了。”

    “原来如此,谢谢你啊好小伙。”

    “大爷您客气。”

    昨日的情形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近些年,各个我犯下的偷盗或是杀人案件,都陆陆续续被查出了背后的真相,飞贼秦飘,变成了侠女秦飘。

    这样也挺好。

    虽然衙门抓不住我,也省了我易容的功夫。

    “师父。”小姑娘扯了扯我的袖子,指着说书先生道,“他说钱老爷那个案子是宰相大人亲自查的。”

    “宰相?”

    “周不念呐。”

    “周不念……”

    我轻声念着这个从来不曾遗忘的名字,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却听见小徒弟在耳边惊呼。

    “师父,周不念喜欢你!”

    小姑娘声音颇大,引得四周食客频频侧目,我想起自己现在的老头模样,有点臊得慌。

    “给我闭嘴。”我小声呵斥。

    “师父,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听。”

    我回首看去,只见上位坐着的说书先生正讲到关键处,说得慷慨激昂,口沫横飞。

    “这周不念帮他父亲翻案之后呐,却不知为何,开始亲自处理起各个州县的案子。”

    “渐渐的,人们发现,这些案子都有个共同点。”

    “那就是都和女飞贼秦飘有关!”

    说书先生话音一落,底下顿时一片吁声。

    “没想到这周相还是个痴情人呐!”

    “是啊,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那说书先生眼见众人入了戏,趁热打铁接着说道:“不仅如此,在下小道消息得知,这周相多年不肯成亲,也是为了等秦飘侠女!”

    “那要是等不到怎么办?”

    先生神秘一笑:“那我可就不得而知了,也许等一辈子,也许明日就拜堂咯。”

    底下有入戏深的女子扼腕叹息:“这秦侠女也是个能人,要搁我身上,恨不得长了翅膀飞去京城。”

    闻言,人群一片哄笑,有人打趣。

    “去京城倒不必,你现在就去府衙,秦相就在那里勒。”

    “是啊,你快快去也。”

    周不念他,也在鹿城……

    “师父,你发什么呆。”

    莘莘的小手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拎着包袱,抱起莘莘便走。

    “师父,这回我们去哪?”

    “去府衙。”

    “天哪师父,你要自投罗网。”

    “是啊,师父自投罗网去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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