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月朗星稀,我借着稀薄的光亮,踏着蜿蜒的小路,到了黑虎村村尾的一户人家门前。

    夜色如一片黑雾笼罩着视线,黑乎乎的房子门前有一棵树,黑乎乎的树下站着一个人。

    现在已过子时,我没想到周不念还没睡。

    我猫着腰,翻过院墙绕到树后,想要吓他一跳。

    谁知道这家伙比狐狸还敏锐,猛地转过身来,反倒吓得我一激灵。

    周不念用一双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我,秋风掠过,树梢在他的头顶晃动,落下几片枯黄的树叶,我迷了眼。

    今夜的他与往常有些不一样。

    我不知说什么是好,从怀里掏出了今早烤的兔腿,递给他。

    “吃饭了吗?”特意给你留的。

    周不念看着我手里的兔腿,谁曾想,看着看着,竟然看掉了眼泪。

    我的祖师爷呀,这可如何是好?

    难道他不爱吃兔肉?

    我把兔腿揣回怀里,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别哭别哭,哭多了眼睛会瞎的。”

    “姐姐,你怎么来了?”他声音闷闷的。

    “我来给你送兔腿。”

    假话。

    我其实是怕阿贵和阿狗又来找他麻烦。

    “冷不冷?”

    我老实摇头:“习武之人不怕冷。”

    周不念一顿:“我冷,进屋去吧。”

    我点头:“好。”

    周不念家一共三间茅草房,一间卧房,一间杂屋和一间灶房。

    我跟着周不念进了卧房,看着他披着微弱的月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翻找蜡烛,问道:“这么晚了,你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他身形一顿,回答道:“没什么。”

    “那你又为什么哭?”

    “眼睛进了沙子。”

    原来不是因为不爱吃兔肉,我点点头,又将怀里的兔腿掏出来,问他:“吃吗?”

    一豆烛火在室内摇摇晃晃亮起来。

    “吃。”他转过身来看着我。

    他在我身边坐下,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搓着下巴上的假胡须,问道:“你家就只有你一个人吗?”

    “嗯。”周不念点点头。

    “在我十一岁时,我和爹娘搬来了黑虎村,没过多久我爹就死了,我娘上吊,跟着我爹去了。”

    周不念神情平静地诉说着,我的心却一下子纠紧了。

    空气陷入了沉默。

    我从小便独自在外漂泊,从未体会过什么复杂的人伦亲情,于是我只好安慰地拍拍周不念的肩膀,换了个话题。

    “村长宋大光为何要杀你?”

    周不念沉吟了一会儿后,用平缓的语调,为我讲述了一个我不曾触碰过的,他的过去。

    “我的父亲名叫周沅,曾任朝廷户部尚书……”

    周不念作为尚书家的独子,从小衣食无忧,每日最大的烦恼便是下一顿该吃什么。

    在周不念健康平安地长到八岁时,当朝皇帝年老,各方势力之间的党派之争愈发水深火热。

    作为朝廷财政部门的老大,朝廷的骨干忠臣,周沅主张血统论,是坚定不移的太子一党。

    历史上每一个皇帝的宝座下,都堆砌着无数的尸身血骨,很不幸,在长达数年的党争中,周沅也成了其中一员。

    罪名是贪墨军饷。

    下场是革去官职,贬为庶民。

    十一岁的周不念上一秒还在大宅中摇头晃脑地学习功课,下一秒便与双亲搬进了四面漏风的破茅屋。

    父亲卧病在床,母亲褪下华服,卸下钗环,与无数个黑虎村中的妇女一样在田间劳作,照顾丈夫和儿子。

    青涩的少年也从最开始的痛苦与不甘中挣脱出来,学着帮母亲分担家务,照顾父亲。

    日子似乎一天天好了起来。

    可他却不知道,有一双眼睛早在暗处对一些东西觊觎已久。

    “那段时间有好几次我下学归家,都发现母亲在偷偷地哭。”

    “可无论我怎么问她,她都不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一阵风从窗户的缝隙中吹了进来,烛火摆动,满室的影子都跟着晃起来,仿佛沉浸在故事中的听众被猛然惊醒。

    “后来有一次我归家,发现父亲身上盖着白布,房梁上吊着我的母亲。”

    在周不念平缓的嗓音中,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再普通不过的黄昏。

    好不容易对生活再次有了一些期盼的少年,迎来的,确是一场命运的凌迟。

    脸上温热的触感将我拉回了现实,周不念用指腹拭去我脸上泪。

    “姐姐,我不想你哭的。”

    “是宋大光做的?”我问。

    “嗯。”他点点头,“这要多亏了我们家的大黄,它挣脱了链子,咬了凶手一口,我在它嘴里发现了一片衣料,找出了凶手是宋大光。”

    “大黄?”

    “是啊,我小时候的玩伴,两年前死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寿终正寝,挺好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愣愣地跟着点了点头,重复道:“挺好的。”

    “噗……哈哈哈哈……”

    我转过头看着周不念,不明白他笑什么,周不念却突然敛去笑容,看着我的眼睛。

    “姐姐,该你了。”他说。

    “我……我什么?”我不敢和他对视,目光扫来扫去,就是不落在他的脸上。

    “道长,你耍赖?”周不念捏着我的下巴,迫使我看着他的眼睛。

    “好,我说。”

    周不念期待地看着我,我伸出右手,四指朝天,正色道:“我秦飘,对天发誓,一定帮助周不念报仇雪恨,若违此誓,死后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生生世世不得投胎为人。”

    看着周不念脸上的神情从期待到失落,我的心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可我不是不想与他说我的过去,我是……不敢。

    对不起,周不念。

    屋内骤然安静下来,我有些局促,几番心理斗争后,开口道:“夜深了,你早点休息,我走了。”

    周不念一言不发,我只好站起身准备离开,可刚迈开步子,便感觉到袖口被一股力道扯住。

    周不念的声音响起:“姐姐,别回去。”

    第二日清晨,我站在院子里伸懒腰,正好看见周不念外出归来。

    “你去哪儿了?”

    周不念不答话,只站在院门口打量我,我被看得不自在,放下张开的双臂,瑟缩着问:“你看什么?”

    周不念笑笑,走上前来:“昨夜太黑看不清,姐姐这副打扮,我都有点认不出了。”

    提到这易容之术我可就忍不住骄傲了,我在江湖行走数十年,全靠这出神入化的易容之术。

    我得意一笑:“我秦飘的易容之术在江湖上称第二,也只有我师父能称第一!”

    “姐姐,你真厉害。”

    周不念笑看着我,毫不吝啬地夸奖。

    “我刚才出门去向隔壁婶子接了些栗米,我煮粥给你吃。”

    “好啊,那我帮你烧火。”

    我转身跟在周不念身后进了灶房,没一会儿,破败的屋顶便升起了袅袅炊烟,扭着细瘦的身子蒸腾而上,与这世上的千家万户没什么不同。

    在接下来的两日,我没有再去宋大光家,而是躲在暗处蹲守,一刻也不敢放松。

    一想到周不念幼时失去双亲,从小孤苦伶仃长到现在全是拜这宋家父子所赐,我便忍不住想要冲进去打杀了他们。

    可周不念总是说‘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便听他的话忍着。

    终于,在上山献祭的前一日深夜,宋家父子坐不住了。

    这天晚上,我蹲守在宋家院门外,困倦在深夜涌上来,我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了两滴热泪。

    一阵冷风吹来,我一激灵,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明日就要带着村民们上山了,今夜是宋家父子最后的机会。

    果然,没过多久便有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摸黑出了门,看身影像是宋大光的儿子宋存志。

    宋存志东张西望了一番后,便循着小路去了黑虎山的方向,我立刻紧随其后。

    一轮弯月挂在枝头,地上满是纵横交错的黑影。

    不知是夜间视物不清还是心中有鬼,不算长的路程,宋存志摔了好几跤。

    我跟在跌跌撞撞的宋存志身后慢慢走着,毫不意外地,来到了黑虎山上的破庙前。

    上山后,我按兵不动,躲在暗处看着宋存志在破庙中翻翻找找,显然是刻意避开了供桌下的位置。

    我的视线正紧紧跟随着宋存志,猝不及防地,却在余光中瞥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那人手中提着一盏灯笼,步履从容,若不是这荒山破庙大半夜,我会认为那不过是个信步闲逛的寻常人罢了。

    “宋公子可是在寻此物?”

    正在翻箱倒柜的宋存志身形一僵,转过身看着前面的人:“是你,小畜生。”

    那人不理会宋存志的谩骂,拿着手中的东西自顾自说道:“真是奇怪,这枚玉扣平平无奇,值不了几个钱,怎的劳烦宋公子这黑灯瞎火的,半夜上山来寻呢?”

    “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还给我!”

    宋存志叫嚣着便要冲上去争抢。

    眼看着膀大腰圆的宋存志要将那人撞到,我手中弹出一枚石子,打在了宋存志脚踝上。

    看着跌倒在地的宋存志,那人哼笑一声,将手中的灯笼撂在一旁,从袖中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对着地上肥硕的身躯捅了下去。

    “啊——”

    声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林中回荡,枝头颤动,无数鸟儿惊飞。

    惨叫声渐渐消失,地上肥胖的身躯不再挣扎,与供桌下的两人一样,成了一具永远沉默的死尸。

    月色下,手中握着匕首,满脸鲜血的周不念隔着漆黑的夜色看向我的方向。

    “姐姐,谢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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