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元旦前夕。秦风路一个偏僻小县内，冷风的呼嚎声渐低，而天上浓厚的阴云压得极低。这意味着，风虽停了，却即将雨雪霏霏。
街道两边，稀稀拉拉地摆了几个年货摊位。
今年秋末时分，小县来了个大商人，雇了大半个县的青壮男子上山挖石头。到了年底，许多人家手头变宽松，多数年货摊子早被购置一空。仅剩的几家，也都盖起了摊位要走，躲避将至的朔雪。
唯独在街道最尽头，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坐着爷孙俩。
爷孙俩身前整齐摆着四筐木炭，只有一筐下去了一半，剩下三筐满满当当。
今年天暖，买炭的人数锐减，看来这一家的新年，不太好过。
那小男孩十一二岁，已隐隐能看出来，是个眉目秀雅，清丽疏朗的俊美坯子。
他手握不能卖的零碎炭块，在地上练习书法。
“宣卿，爷爷回家拿棚子，雪后天冷，肯定有人提前来买炭！”
“好嘞，爷爷，我在这看摊子。”
爷爷离开了。
几个穿着新衣的男孩，悄无声息地垫着脚过来。一个高个儿男孩擦燃一支炮竹，向前一甩，“砰！”一声，炮竹在炭框旁边炸开！
叫宣卿的小男孩本能地捂住耳朵，而后迅速去检查炭框。
炭火易燃，这一框要是被点燃，他们家一季的吃食可就打水漂了。
“你们要玩去别的地方玩去！”
这孩子不大，言语间却有沉稳之态。
几个男孩不走反笑，在高个儿男孩带领下，唱起打油诗：
“郑秀才，真蠢材，十年不变小秀才；
郑秀才，生蠢材，儿子还要考秀才！
穷酸爹，痨病娘，爷爷卖炭挣饭钱……”
“郑秀才”便是宣卿的父亲。
只因郑秀才自考中秀才到如今已有十年，还未中举，家中贫寒，妻子恶疾缠身，只能由爷孙俩出来卖炭维生。
郑宣卿全当没听见，继续在地上写字，只是力道重了几分，一笔一划都磨出炭粉。
“郑宣卿，过年了，怎么还穿着你那破补丁布衣啊？”高个儿男孩抖了抖身上的新棉褂子。
郑爷爷拿着棚子回来，摆手呵斥他们：“走！回家去！”
一群男孩压根不睬老人，高个儿道：
“哦对，这炭都没卖出去，哪里有钱买新衣？就算有钱，你那痨病鬼娘亲也没力气给你做新衣吧？何况，还要供养你那个光读书不养家的秀才爹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哄笑。
郑宣卿手下笔锋一顿，抄起一把炭块，朝高个儿男孩和他的跟班砸去，竟是一砸一个准，几人脑门上瞬间多出一块红印子，盖着一块炭迹。
高个儿骂了一句，扭着拳头道：“今年这么暖和，你们的破炭发霉了都卖不出去！你不认错，我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来！”郑宣卿挣脱爷爷的束缚，也握紧拳头，“我是错了，错在往日对你们太客气！果然，一味忍让只能让小人得寸进尺。”
一时间，浓云压得更低，空气都变得窒息起来，二人眼中只剩下对彼此的厌恶。
“谁说卖不出去？这炭我都要了，多少银子？”
谁也没想到，正在这时，一道清灵的女生响起，冲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郑宣卿看过去，只见一个扎着双螺髻的小姑娘，正傲然立于众人眼前。
她圆眼圆唇，鼻头微翘，脸颊有些婴儿肥，身穿喜庆却不俗气的玉红色软缎平褶蝶纹裙，套着一件厚银灰棉褙子。一个小小的人儿，暖和却不显臃肿，好似观音像旁侍立的得道童子。
她身后跟着一个婆子，连那婆子穿的，都比这里所有人的衣服好上数倍，高个儿也不例外。
但最奇特的是，正值寒冬，小姑娘怀中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牡丹，与她的衣色相得益彰。
“我的牡丹漂亮吧？”小姑娘笑道，“我喜欢牡丹，但可惜只能在春天看见。阿爹移植了几株到东南，雇了花匠培育，没想到真在冬天送过来了！”
“还有几支我没剪下来，准备养养。你这炭到底卖不卖？”
郑宣卿愣了两秒才回过神，忙道：“卖，卖。”
小姑娘接过婆子递来的银子，自己小手一伸，要给郑宣卿。
她的手白皙嫩滑，一看就从未沾过阳春水。食指和中指的关节中间，一颗深棕色小痣，在白皙的手上甚是明显。
郑宣卿忽然不好意思接银子，他的手背冻疮遍布，手心碳灰乌黑，他在袖中握了握拳，不想伸出来丢人现眼。
高个儿男孩完全被忽视，没好气道：“你是什么人，来捣乱我教训人！”
小姑娘朗声道：“你又是什么人？”
从她的音量和神态可以看出，一点儿也没被吓到。
毕竟身后还站着个撑腰的婆子，这婆子可不像爷爷一样，看着像一言不合真会出手打孩子的。
“我？”高个儿神气道：“我爹是北山开采队的分队长！”
“你爹是分队长，你就能欺负别人吗？”小姑娘说话底气很足。
高个儿道：“切，你到底是什么人，也敢说我？”
小姑娘道：“我爹偶尔去北山，视察那开采的怎样。”
高个儿听到前半句话，还盛气十足，听到后半句话，却像只大虾一样，背缩了起来。
小县经贸落后，来的那个大商人，给了半个县的人活计，谁都知道他是县里的财神爷。那这小姑娘，就是财神爷的女儿！
小姑娘道：“你欺压别人，难道我也可以这般欺压你吗？”
高个儿吃了哑巴药。
“这家伙就是个怪物！他想要什么一定要拿到，我、我这是为民除害！”
小姑娘挑了一下疏淡的眉毛，转向郑宣卿，“这炭，到底卖不卖？”
郑宣卿迅速伸手接过银子，缩回袖中，“这块银子，够买好多筐了，但找的钱得回家拿，现在找不开。”
“不用找了，给你和阿爷买件棉衣吧。”小姑娘想了想，“你们帮我送到府上吧，当你们的人力费了。”
十年前，这个偏僻小县的初雪憋了许久，终于在元旦前夕，纷纷扬扬，如梦似幻，下了个痛快。
回家的路上，郑宣卿和爷爷买了猪肉，久违地包了顿饺子。
后来的半年，罗罗常来光顾郑宣卿和爷爷的杂货摊子。
哦对，罗罗就是那小姑娘。
郑宣卿腹有诗书，和从城里来的罗罗聊得来。
有一天日暮，罗罗又在五子棋上赢了郑宣卿，蹦下长椅，告诉他：“我要走了。”
郑宣卿道：“快回家吧。”
却不想罗家举家搬迁，离开了小县。
罗罗走得潇洒，连去哪都没留一句。
郑宣卿坐在人去屋空的罗宅门前，坐了半晌，才默默回家。
秋风渐起，郑秀才又进城参加乡试，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高中解元。来年春闱，又进京赶考。
父亲中举后，家中好过许多，郑宣卿不必上街叫卖，只需在家读书。除了读圣贤书，他开始学画。
这一日，锣鼓声、鞭炮声从远处传来，响彻一整条街。
一队人马登门，升挂起来报贴，冲郑宣卿和郑爷爷作揖行礼，报喜道：
“捷报贵府老爷高中殿试第一名状元，赐进士及第！”
隔了不久，县令亲自登门祝贺。
郑宣卿瞧见一个人，弓腰低头，不敢见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从前常带人欺负他的高个儿。
高个儿捧着果篮，夹着嗓子道：“县令特意备下的珍果，郑、郑少爷笑纳！”
郑宣卿没拆穿他的拙劣伪装，只不再看他，淡淡道：“谢过县令，放下吧。”
“果然是状元之子，君子如菊！”县令拍手称赞。
再不久，带着明黄圣旨的内监来到，宣布郑状元的策论受圣人赏识，封五品枢密都承旨，赐府宅，家眷即刻入京。
郑爷爷怪道：“这就走？我的家具怎么拿？”
“哎呦，老爷子，洛京的府宅里，都给您备好了！”
郑宣卿愣了愣，冲出人群，撒腿跑向门外。
任郑爷爷和内监在后面叫喊，任一路上喝彩声不断，都没有回头。
他一口气跑到罗宅，只见到匾额上的积尘和蛛网。
洛京繁华，大抵这就是罗罗往日生活的环境。
郑宣卿十二岁，才第一次见到洛京。当年，中童生，而母亲刘氏死于肺痨。
十六岁，郑宣卿中举。父亲郑章升为三品枢密直学士，爷爷于梦中寿终正寝。
十七岁，状元捷报再次登门，而这次的对象是已被称为“郑小相公”的郑宣卿。登门拜贺的不再是乡间村夫，而是朝中各路官员，将相王侯。
郑小相公一身状元红衣，身如修竹，眉目疏朗，浅笑淡然，回礼从容。所有人都说，高门望族之后，便该是这个模样。
不少榜下捉婿的老爷，都来和郑相公攀谈。已提拔至一品枢密使的郑相公，将主位留给儿子，笑道：“不急不急，还得看儿子的意思。”
二十二岁，孟春时节。
洛京古道上，一辆古朴奢华的马车缓缓前行。
马车前坐着两个护卫，一个叫笛彻，一个叫箫岚。
箫岚问：“这就是我没来之前，少爷的故事？”
笛彻：“嗯。”
箫岚道：“这么多年，少爷派遣人拿着画像，满大衍的寻找食指和中指关节间有一颗痣的商贾之女，也就是‘罗罗’。”
“你们之前找了十几个都不是，这次也不是。哎，要我说啊，多少人想嫁咱们少爷，削足适履也不是不可能。就像这次，那痣明显是纹的！你怎么不说话啊？”
笛彻：“说太多，累。”
箫岚：“……总之，这次回去，相公又该骂了。真有‘罗罗’这个人吗？不会是少爷儿时孤单，臆想……”
车内传来一声轻咳，箫岚笛彻双双噤声。
郑宣卿铺开一副卷轴画。
画上女子栩栩如生，是十九岁左右模样。
中童生后的前两年，郑宣卿拼命习画，为把记忆中的画像落到纸上。
又根据人的相貌变化，他拟出了这张，罗罗成年后的画像。
不知能否得一二神韵。
郑宣卿想起十年前，罗宅门匾上的积尘和蛛网。
罗家的来去，真好比一场聊斋异梦。
他慢慢卷起画轴。
郑府坐落在高门显贵云集的竞荷坊，取“先贤无房可居，百姓闻之，竞荷瓦木，不督而会，公宇立成”的典故，以鞭策勤恳为民。
马车驶入郑府，便有一中年女子走上前来，箫岚笛彻双双叫了声“陆姨”。
陆姨道：“相公在前厅等小相公，让您回来后立马去见他。”
穿过假山小桥，走过薜荔长廊，郑宣卿来到前厅。陆姨、笛彻、箫岚在外等候。
郑相公背手站立，面有不悦：“可找到了？”
“没有。”
郑宣卿低眉。
按理说，像罗家这样手笔的富商不难找。可这些年，罗罗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丝毫踪影也无。
郑相公长叹一口气，拿起桌上一封红信函，“你这次出门前，咱们可说好了。倘若还找不到那位‘罗罗’，就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了。嗯……张大学士说，他女儿对你十分有意，已等了你两年！”
“倘若你这边有意，他隔日就去找圣上赐婚。”
街道两边，稀稀拉拉地摆了几个年货摊位。
今年秋末时分，小县来了个大商人，雇了大半个县的青壮男子上山挖石头。到了年底，许多人家手头变宽松，多数年货摊子早被购置一空。仅剩的几家，也都盖起了摊位要走，躲避将至的朔雪。
唯独在街道最尽头，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坐着爷孙俩。
爷孙俩身前整齐摆着四筐木炭，只有一筐下去了一半，剩下三筐满满当当。
今年天暖，买炭的人数锐减，看来这一家的新年，不太好过。
那小男孩十一二岁，已隐隐能看出来，是个眉目秀雅，清丽疏朗的俊美坯子。
他手握不能卖的零碎炭块，在地上练习书法。
“宣卿，爷爷回家拿棚子，雪后天冷，肯定有人提前来买炭！”
“好嘞，爷爷，我在这看摊子。”
爷爷离开了。
几个穿着新衣的男孩，悄无声息地垫着脚过来。一个高个儿男孩擦燃一支炮竹，向前一甩，“砰！”一声，炮竹在炭框旁边炸开！
叫宣卿的小男孩本能地捂住耳朵，而后迅速去检查炭框。
炭火易燃，这一框要是被点燃，他们家一季的吃食可就打水漂了。
“你们要玩去别的地方玩去！”
这孩子不大，言语间却有沉稳之态。
几个男孩不走反笑，在高个儿男孩带领下，唱起打油诗：
“郑秀才，真蠢材，十年不变小秀才；
郑秀才，生蠢材，儿子还要考秀才！
穷酸爹，痨病娘，爷爷卖炭挣饭钱……”
“郑秀才”便是宣卿的父亲。
只因郑秀才自考中秀才到如今已有十年，还未中举，家中贫寒，妻子恶疾缠身，只能由爷孙俩出来卖炭维生。
郑宣卿全当没听见，继续在地上写字，只是力道重了几分，一笔一划都磨出炭粉。
“郑宣卿，过年了，怎么还穿着你那破补丁布衣啊？”高个儿男孩抖了抖身上的新棉褂子。
郑爷爷拿着棚子回来，摆手呵斥他们：“走！回家去！”
一群男孩压根不睬老人，高个儿道：
“哦对，这炭都没卖出去，哪里有钱买新衣？就算有钱，你那痨病鬼娘亲也没力气给你做新衣吧？何况，还要供养你那个光读书不养家的秀才爹呢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一阵哄笑。
郑宣卿手下笔锋一顿，抄起一把炭块，朝高个儿男孩和他的跟班砸去，竟是一砸一个准，几人脑门上瞬间多出一块红印子，盖着一块炭迹。
高个儿骂了一句，扭着拳头道：“今年这么暖和，你们的破炭发霉了都卖不出去！你不认错，我今天就好好教训教训你！”
“来！”郑宣卿挣脱爷爷的束缚，也握紧拳头，“我是错了，错在往日对你们太客气！果然，一味忍让只能让小人得寸进尺。”
一时间，浓云压得更低，空气都变得窒息起来，二人眼中只剩下对彼此的厌恶。
“谁说卖不出去？这炭我都要了，多少银子？”
谁也没想到，正在这时，一道清灵的女生响起，冲破了这剑拔弩张的氛围。
郑宣卿看过去，只见一个扎着双螺髻的小姑娘，正傲然立于众人眼前。
她圆眼圆唇，鼻头微翘，脸颊有些婴儿肥，身穿喜庆却不俗气的玉红色软缎平褶蝶纹裙，套着一件厚银灰棉褙子。一个小小的人儿，暖和却不显臃肿，好似观音像旁侍立的得道童子。
她身后跟着一个婆子，连那婆子穿的，都比这里所有人的衣服好上数倍，高个儿也不例外。
但最奇特的是，正值寒冬，小姑娘怀中捧着一束娇艳欲滴的牡丹，与她的衣色相得益彰。
“我的牡丹漂亮吧？”小姑娘笑道，“我喜欢牡丹，但可惜只能在春天看见。阿爹移植了几株到东南，雇了花匠培育，没想到真在冬天送过来了！”
“还有几支我没剪下来，准备养养。你这炭到底卖不卖？”
郑宣卿愣了两秒才回过神，忙道：“卖，卖。”
小姑娘接过婆子递来的银子，自己小手一伸，要给郑宣卿。
她的手白皙嫩滑，一看就从未沾过阳春水。食指和中指的关节中间，一颗深棕色小痣，在白皙的手上甚是明显。
郑宣卿忽然不好意思接银子，他的手背冻疮遍布，手心碳灰乌黑，他在袖中握了握拳，不想伸出来丢人现眼。
高个儿男孩完全被忽视，没好气道：“你是什么人，来捣乱我教训人！”
小姑娘朗声道：“你又是什么人？”
从她的音量和神态可以看出，一点儿也没被吓到。
毕竟身后还站着个撑腰的婆子，这婆子可不像爷爷一样，看着像一言不合真会出手打孩子的。
“我？”高个儿神气道：“我爹是北山开采队的分队长！”
“你爹是分队长，你就能欺负别人吗？”小姑娘说话底气很足。
高个儿道：“切，你到底是什么人，也敢说我？”
小姑娘道：“我爹偶尔去北山，视察那开采的怎样。”
高个儿听到前半句话，还盛气十足，听到后半句话，却像只大虾一样，背缩了起来。
小县经贸落后，来的那个大商人，给了半个县的人活计，谁都知道他是县里的财神爷。那这小姑娘，就是财神爷的女儿！
小姑娘道：“你欺压别人，难道我也可以这般欺压你吗？”
高个儿吃了哑巴药。
“这家伙就是个怪物！他想要什么一定要拿到，我、我这是为民除害！”
小姑娘挑了一下疏淡的眉毛，转向郑宣卿，“这炭，到底卖不卖？”
郑宣卿迅速伸手接过银子，缩回袖中，“这块银子，够买好多筐了，但找的钱得回家拿，现在找不开。”
“不用找了，给你和阿爷买件棉衣吧。”小姑娘想了想，“你们帮我送到府上吧，当你们的人力费了。”
十年前，这个偏僻小县的初雪憋了许久，终于在元旦前夕，纷纷扬扬，如梦似幻，下了个痛快。
回家的路上，郑宣卿和爷爷买了猪肉，久违地包了顿饺子。
后来的半年，罗罗常来光顾郑宣卿和爷爷的杂货摊子。
哦对，罗罗就是那小姑娘。
郑宣卿腹有诗书，和从城里来的罗罗聊得来。
有一天日暮，罗罗又在五子棋上赢了郑宣卿，蹦下长椅，告诉他：“我要走了。”
郑宣卿道：“快回家吧。”
却不想罗家举家搬迁，离开了小县。
罗罗走得潇洒，连去哪都没留一句。
郑宣卿坐在人去屋空的罗宅门前，坐了半晌，才默默回家。
秋风渐起，郑秀才又进城参加乡试，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高中解元。来年春闱，又进京赶考。
父亲中举后，家中好过许多，郑宣卿不必上街叫卖，只需在家读书。除了读圣贤书，他开始学画。
这一日，锣鼓声、鞭炮声从远处传来，响彻一整条街。
一队人马登门，升挂起来报贴，冲郑宣卿和郑爷爷作揖行礼，报喜道：
“捷报贵府老爷高中殿试第一名状元，赐进士及第！”
隔了不久，县令亲自登门祝贺。
郑宣卿瞧见一个人，弓腰低头，不敢见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从前常带人欺负他的高个儿。
高个儿捧着果篮，夹着嗓子道：“县令特意备下的珍果，郑、郑少爷笑纳！”
郑宣卿没拆穿他的拙劣伪装，只不再看他，淡淡道：“谢过县令，放下吧。”
“果然是状元之子，君子如菊！”县令拍手称赞。
再不久，带着明黄圣旨的内监来到，宣布郑状元的策论受圣人赏识，封五品枢密都承旨，赐府宅，家眷即刻入京。
郑爷爷怪道：“这就走？我的家具怎么拿？”
“哎呦，老爷子，洛京的府宅里，都给您备好了！”
郑宣卿愣了愣，冲出人群，撒腿跑向门外。
任郑爷爷和内监在后面叫喊，任一路上喝彩声不断，都没有回头。
他一口气跑到罗宅，只见到匾额上的积尘和蛛网。
洛京繁华，大抵这就是罗罗往日生活的环境。
郑宣卿十二岁，才第一次见到洛京。当年，中童生，而母亲刘氏死于肺痨。
十六岁，郑宣卿中举。父亲郑章升为三品枢密直学士，爷爷于梦中寿终正寝。
十七岁，状元捷报再次登门，而这次的对象是已被称为“郑小相公”的郑宣卿。登门拜贺的不再是乡间村夫，而是朝中各路官员，将相王侯。
郑小相公一身状元红衣，身如修竹，眉目疏朗，浅笑淡然，回礼从容。所有人都说，高门望族之后，便该是这个模样。
不少榜下捉婿的老爷，都来和郑相公攀谈。已提拔至一品枢密使的郑相公，将主位留给儿子，笑道：“不急不急，还得看儿子的意思。”
二十二岁，孟春时节。
洛京古道上，一辆古朴奢华的马车缓缓前行。
马车前坐着两个护卫，一个叫笛彻，一个叫箫岚。
箫岚问：“这就是我没来之前，少爷的故事？”
笛彻：“嗯。”
箫岚道：“这么多年，少爷派遣人拿着画像，满大衍的寻找食指和中指关节间有一颗痣的商贾之女，也就是‘罗罗’。”
“你们之前找了十几个都不是，这次也不是。哎，要我说啊，多少人想嫁咱们少爷，削足适履也不是不可能。就像这次，那痣明显是纹的！你怎么不说话啊？”
笛彻：“说太多，累。”
箫岚：“……总之，这次回去，相公又该骂了。真有‘罗罗’这个人吗？不会是少爷儿时孤单，臆想……”
车内传来一声轻咳，箫岚笛彻双双噤声。
郑宣卿铺开一副卷轴画。
画上女子栩栩如生，是十九岁左右模样。
中童生后的前两年，郑宣卿拼命习画，为把记忆中的画像落到纸上。
又根据人的相貌变化，他拟出了这张，罗罗成年后的画像。
不知能否得一二神韵。
郑宣卿想起十年前，罗宅门匾上的积尘和蛛网。
罗家的来去，真好比一场聊斋异梦。
他慢慢卷起画轴。
郑府坐落在高门显贵云集的竞荷坊，取“先贤无房可居，百姓闻之，竞荷瓦木，不督而会，公宇立成”的典故，以鞭策勤恳为民。
马车驶入郑府，便有一中年女子走上前来，箫岚笛彻双双叫了声“陆姨”。
陆姨道：“相公在前厅等小相公，让您回来后立马去见他。”
穿过假山小桥，走过薜荔长廊，郑宣卿来到前厅。陆姨、笛彻、箫岚在外等候。
郑相公背手站立，面有不悦：“可找到了？”
“没有。”
郑宣卿低眉。
按理说，像罗家这样手笔的富商不难找。可这些年，罗罗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丝毫踪影也无。
郑相公长叹一口气，拿起桌上一封红信函，“你这次出门前，咱们可说好了。倘若还找不到那位‘罗罗’，就该找个门当户对的了。嗯……张大学士说，他女儿对你十分有意，已等了你两年！”
“倘若你这边有意，他隔日就去找圣上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