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红信函,便是相看八字的生辰贴。

    郑宣卿抬眼望去,看见自己的院子“共潮生”前,一片粉白氤氲。

    郑相公见他不语,道:“你总说罗罗,我却从未亲眼见过罗罗一次。人,要务实。她再好,也是陈年旧……”

    “父亲自然没见过罗罗。”郑宣卿陡然打断,“昔日寒舍,怎敢邀意中人来坐?”

    “你!”郑相公一拍桌子,“你这是怪我从前没给你好生活?”

    郑宣卿双眼有些放空,叫来笛彻,道:“拿上生辰贴,回共潮生。”

    “你还敢不辞而别了,你……”郑相公陡然顿住,一时错愕,转怒为喜。

    他这好大儿,终于肯收媒人送来的生辰贴了!

    共潮生前,牡丹花开一片。

    郑宣卿为牡丹浇过水,除过草,伫立半晌,问道:

    “箫岚,什么植物最务实?”

    箫岚“啊?”一声,“麦子呗,能吃,就务实。”

    话音刚落,箫岚就被笛彻踹了一脚。

    箫岚:“?”

    郑宣卿浅笑,“是啊,麦子。”

    “叫人都铲了,种上小麦吧。”

    言毕,郑宣卿大步流星,独自回屋。

    连天上的双飞燕,都能看出那背影中的寂寥。

    **

    这一夜。

    有人故意不看牡丹花田,耳中却是剜心的声声刨根声。

    也有人美女画皮,锦衣夜行,银鞍白马,骑行于月下。

    洛京城内,机关院附近的一条巷子内。

    巷子两侧种着古杏花树,树下站了两排英姿挺拔的士兵。

    春夜微风起。

    在杏花漫天飞扬中,白马飒沓而至。身披银鱼白斗篷的美男子旋身下马,斗篷卷着杏花,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

    他亮出令牌,两排士兵齐齐行礼道:

    “恭迎大理寺少卿罗大人!”

    罗少卿把缰绳伸到领头的士兵面前,领头的却没伸手去接上司递来的缰绳。

    罗少卿的手握着缰绳,悬在二人中间。

    领头的不接,其他士兵也不敢贸然去接。

    看来,士兵们的礼虽然行的周到,心中对这位年轻人,却是极不服气的。

    这个领头目视前方。

    他比罗少卿高出半头,正好能越过他的肩,看向别处。

    余光中,这个年轻人剑眉星目,五官端正大气,不笑时凌厉逼人,戴幞头,脚踩镶玉官靴,乍一看还真有几分大理寺少卿的架势。

    只可惜,还是稚嫩了一些,阴柔了一些。

    罗少卿不轻不重地笑了声,自己将马拴在路边,而后大步走进命案现场。

    领头的也跟着进去。

    领头一走,士兵都松了口气:

    “头儿看着,像故意给那位脸色看。”

    “嗨,咱头儿都多大了?肯定不愿意跟着小年轻干呗。”

    “……这么说,咱们被从蒙殿长那儿分过来,竟是被贬了?”

    “呵,真不好说。咱们啊,做好咱们的工作,别让那三个嫌犯跑了就成。”

    屋内。

    机关师隶属机关院,统一居住在附近划出的巷子内,属于朝廷直接分房子。因此,巷子口还需登记才能进入。

    死者的屋内空旷简洁,没有多余的杂物:

    一张床靠着墙角;一个书架立在左手边的墙侧;书架正对面,是一张书桌。

    桌子上立着毛笔架;铺着一张的宣纸,上面画了一半机关示意图;桌子左边堆着一叠没用过的宣纸;右边立着一个高烛台。

    整个桌面纤尘不染,可看出孟工对作画的环境,十分讲究。

    领头的已完成基础的准备,道:

    “仵作验过尸,是雾草籽中毒。死亡时间在昨夜,亥时三刻到子时之间。”

    他顿了顿,看看年轻得不像话的罗少卿,继续道:

    “雾草籽是一种见血封喉的毒药,只生长在西北高山的南麓,要取得……”

    “要取得这种草籽并不容易,更何况它两年才开结一次籽。”

    罗少卿拿起书桌上的毛笔观察,接起领头的话头,随意道:

    “鬼市上,出售雾草籽的卖家并不少,虽然想鱼目混珠的不少,但有心的人稍加留意,便能从成色、浓度分辨出来。”

    “老郭,”罗少卿这才抬眼,“对吗?”

    老郭正是这领头的,大名郭柯。

    雾草籽在鬼市可买、鬼市商家鱼目混珠,都不稀奇。可如何鉴别雾草籽真假,就连他都不清楚。

    老郭脸色难得微讪,咽了口唾沫,只道:“没错。”

    罗少卿转到死者身边。

    他面色发青,嘴唇紫乌,四肢扭曲,看起来毒发时痛苦异常,加上尸僵,活像一些庙宇中地狱恶神的雕像。

    在他的身后,是倒地的椅子;他的手边,有两瓣断裂的茶杯碎片,茶水早已蒸发。

    罗少卿抬起他的左手,只见拇指指甲上,有数道白色划痕。

    右手却没有。

    老郭道:“死者名叫孟工,是机关院本届最出色的机关师。”

    书架上有各种关于机关技艺的书,有一部的署名正是孟工和徐工。看来的确如郭柯所说,孟工是个出众的机关师。

    书架最上方,并列摆放着两个机关盒子,一个雕琢精细,纹饰复杂,另一个是朴素的抛光木盒。应该也都出自孟工之手

    罗千梵分别拿起来试了试重量。

    罗少卿不发话,老郭便继续道:

    “孟工应该是于昨夜画机关图中,口渴饮茶,喝下有毒的茶水后,毒发身亡。挣扎过程中撞倒了椅子,摔碎了茶杯。”

    鉴于茶杯每日都要用,凶手下毒的时间,只可能是昨日到机关院上工后,到毒发身亡的子时前。

    “报案人是这位七娘子。而在可能的下毒时间内,来找过孟工的——是这三个人。”老郭面向那三人道,“你们一一和少卿大人再介绍一遍当时的情况吧。”

    四人中,七娘子先抹泪道:“我知道孟郎申时从机关院回家,就早早来到。”

    据七娘子所言,她黄昏时,来给孟工送自己蒸的馒头。在巷子口登记过后,她来到孟工的门前,却发现门开了条缝。

    “这人,门都能忘了关!”

    七娘子一推门,先看到床上空空,随后就见到孟工倒在地上。

    “我看的时候,人都凉了……”

    七娘子掩帕抽泣。

    罗少卿表示了同情,问:“听娘子的描述,你不用敲门,直接推门而入,相必与孟工的关系非同寻常?”

    七娘子点头道:“我是春喜馆的娘子……一年前,与孟郎相好。孟郎前些日子才说要赎我,怎么就……”

    说罢,她又哭起来。

    罗千梵看向老郭。

    老郭道:“我和巷子口的登记册核查过,她和三个嫌犯的来去时间,都对得上,没有撒谎。”

    罗千梵点头。

    接下来,是一脸横肉的屠户。

    “大家都叫我张屠户。我昨天正午来找的孟工。但他去机关院了,我没找到,就走了。”

    罗千梵的眼神在张屠户身上多停留了几秒,道:“你不知道孟工白日不在家?”

    张屠户道:“我……我第一次来,他欠我钱,我是来要账的。孟工死了,他的账可没死,这个娘子也得还!”

    七娘子眼睛瞪圆,双手叉腰:“我可没听过他欠什么人钱!你讹我啊?”

    张屠户“嗯”一声,眼神凶狠,七娘子瘪瘪嘴,不再说话。

    罗少卿抬下巴示意下一个人陈述。

    “少卿大人辛劳。”

    这人先躬身行礼,拇指上的玉扳指夺人眼球。

    “小人敝姓李,是朱雀大街上开酒馆的,只因小女喜欢木工小玩应儿,就托孟机关师造了几个,这几日陆续来取。”

    “大人,我是来送钱的,又不是要钱的,怎么会杀人呢?”

    罗少卿一笑,“李老板开的是哪家酒馆?”

    “不敢不敢,小小酒馆,”老板再作揖道,“春风渡。”

    老郭皱眉:“春风渡是洛京最大的酒馆,人尽皆知。李老板,可不要在少卿大人面前耍心眼。不关你是富商还是平民,都是一样!”

    李老板恭敬道:“是,是。”

    最后是另一位机关师,徐工。

    黑白掺杂的头发,山羊须,仙人般的清瘦脸颊。

    他先叹口气,“身为机关师,沉迷美色不说,机关院一年的俸禄虽比不上高官和生意人,但过好自己的日子,也是绰绰有余,怎就沦落到让人上门讨债的地步!”

    一句话,噎了两个在场的人。七娘子和张屠户的脸色一时都不太好看。

    罗少卿问:“昨天为什么找孟工?”

    徐工道:“我发觉孟工有倒卖机关院核心技艺之嫌,通告了隐殿。昨天晚上思来想去,想劝他早日回头,自己投案,或能减轻罪刑。”

    “隐殿。”

    这两个字,罗少卿吐得玩味。

    “是。我知道在大理寺少卿面前提隐殿,颇有不妥。”徐工语重心长,“但事关大衍,查通敌卖国之事,还是隐殿最熟悉。”

    罗少卿有韵律地敲着桌面。

    “孟工今日没来,机关院为何没人来找他?”

    “他心都不在机关上,去帮什么老板做逗小孩玩的玩应儿。他不来,我以为他不想来了。”

    酒馆老板:“……”

    酒店老板“哼”一声,“你这也太扯了。我看,你是嫉妒孟工这几年风头盛,才毒害了他!你还钱!”

    “满嘴都是铜臭,胡说!”

    罗少卿扶起椅子,坐上去,道:“老郭,你怎么看?”

    老郭走向张屠户,按住他左肩。

    “你做什么?”张屠户扭动肩膀。

    老郭松开手:“没什么,只是想试试‘屠户’的力道。”

    张屠户更迷惑了。

    老郭道:“屠户因为常年用一只手剁肉,常用手会比另一只手的力道大,两只手臂的粗细也相差很大。可你不仅两只手臂粗细相当,连不是惯用手的左手,都有如此力道,应该是刻意练出来的吧?”

    张屠户结巴道:“你,你别瞎说!”

    老郭继续:“伪装成屠户,说明你本来的身份见不得光。结合要账,和你表现出的匪气。我猜,你该是地下赌场的打手。”

    “张屠户”道:“我两只手并用,不行?你说我是打手,有什么证据!”

    老郭举起他的手腕,“屠户常年握刀,虎口会被磨得光滑。而你不仅没有这个特征,手掌内还有四个老茧。”

    “这是常年使用棍棒留下的吧。”

    “张屠户”眼神躲避。

    “来人,给我拿下!”

    话音毕,“张屠户”就被几个士兵七手八脚按倒在地。

    “既然是打手,要账是第一目的,绝不可能账没要到先杀人。况且,打手若想置孟工于死地,大可直接动手,不必用毒。”

    老郭道:“所以,杀害孟工的凶手,不是‘张屠户’。”

    罗少卿拍手道:“不错。”

    老郭目视前方,“经验罢了。”

    罗少卿站起,双手抱怀道:“要弄清楚这件案子,首先要搞清楚毒下在哪里。”

    徐工道:“哎,这领头的不是说,下在茶水里吗?”

    “是茶杯。”老郭纠正道,“我早已查探过了茶壶里剩余的茶水,无毒。那么,毒只可能下在茶杯里!”

    罗少卿幽幽道:“你们看见孟工身旁有碎裂的茶杯,就以为他是喝了茶水后身亡。”

    徐工疑惑道:“这话不对吗?”

    罗少卿解释道:“他是喝了茶水身亡,却不是因茶水而身亡。‘喝茶’与‘中毒身亡’只是时间上的先后关系,不具有因果关系。”

    “不可能!”

    老郭驳斥道:“雾草籽见血封喉,即使是极微少的量,一旦饮下,即刻致死。他不可能先在某处喝下雾草籽毒,活上一段时间后,再饮下茶水,恰好这时身亡。”

    罗少卿撇撇嘴,“你急什么?”

    他蹲下,示意众人看死者孟工的左手指甲。

    上面有道道深浅不一的白色划痕。

    老郭眼睛一亮:“这是!”

    “没错,”罗少卿满意道,“死者有一个小习惯,喜欢在思考时咬东西。不仅啃指甲,连毛笔头上也有这样的齿痕。”

    老郭立即捡起地上掉落的毛笔,和毛笔架上的其它毛笔对比。

    “的确都有齿痕!但孟工当时正在使用的这一支,只有一道。”

    “雾草籽毒性猛烈,拿银针就能试出来。”话说出口,老郭突然意识到,罗少卿并不需要他指点。

    罗少卿挑下眉。

    “拿银针来。”

    他将那只毛笔倒放在水盆中,以银针探水,一眨眼的功夫,银针变黑。

    老郭道:“能知道孟工有此习惯的,必定与他接触够深。这样一来,只是买卖关系的李老板,就可以排除了。”

    罗少卿点头认可。

    一下子,数道目光聚集到一个人身上。

    老郭目光如炬:“徐工。”

    徐工的腿一下子软了,“这,这不是我啊!”

    “老郭,”罗少卿道,“你有没有发现,你遗漏了一个很重要的逻辑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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