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千梵敢光天化日呛楼衔月,还得是得亏郑府园子大得出奇。

    一身星蓝长袍,腰间挂着嵌绿松石带钩的郑宣卿,和陆姨,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一坐一站在八角琉璃小榭中。

    郑宣卿现在是白身,腰间也不坠着滴滴溜溜的躞蹀,一把精致带钩,勾勒出细而健美的腰肢。

    他撒下一把鱼食,回答陆姨方才的问题:

    “圣人若有意贬谪郑家,我把心底话实话实说了,和压着不说个痛快,并无二致。”

    “再说,我骂的是隐殿杀人不眨眼,养出一堆畜生一样的东西;骂的是是朝中某些老官任人唯亲,正经的科举士子却苦于没有出路。又没有骂圣人。”

    “我很礼貌的好吧,陆姨?”

    他抬头眨眼,眨得陆姨气不打一处来,当朝讽刺圣人最青睐的隐殿,和讽刺圣人有何区别?

    竟还有脸皮自诩“很有礼貌”。

    陆姨耐着脾气道:“照你这么说,郑家从此就……”

    她自知失言,适时闭嘴。

    郑宣卿低眉,长叹一口气:“只怕我当时冲动过头,圣人已经有所行动了。”

    陆姨想了想,“你是说,隐殿……?”

    郑小相公没有正面回答,“一家兴亡,和天要下雨……”

    话没说完,忽然听得远处正在搭建的戏台子后,一声尖锐的女声响起:

    “你敢——!”

    千梵背靠着台柱子,在上面敲了敲,“你还不懂吗?我们跟着蒙先生的人,就是台柱子,你们呢——”

    她碾过脚下一朵假花,“华而不实。装饰罢了。”

    楼衔月还欲说什么,但二人都听见了哒哒哒的脚步声走近。

    千梵笑了下,“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下场你知道的。”

    楼衔月的双眼不自觉挤了一下。

    隐殿对待暴露身份的隐客,也从不手下留情。

    陆姨走在前,看到这剑拔弩张的二人,皱眉道:“怎么回事?”

    郑宣卿懒得参与丫头们的泼辣纷争,就隔着戏台子上搭的纱帐,抬头望天,全当放松一下,听戏了。

    千梵刚才迎着风瞪了会眼,现在泪汪汪道:“陆姨,我想着这些假花都是用过几回了,就想堆在草地上,方便捡拾些。”

    “但这位娘子从共潮生过来后,指责我弄脏了她们家的假花。我抱怨了两句,这位娘子才气着了……”

    一阵风吹过,纱帐拂过郑宣卿的面颊,挡住了耳畔,听不太清这话音,却似乎在哪里听见过。

    千梵先占了理,楼衔月自然也不能逆着她的话,只能顺着道:“草地也是地……”

    “月娘子。”

    但楼衔月没想到,陆姨竟然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就打断了她。

    “你们一家,连个下人也包庇吗?”

    楼衔月那股嫌弱惧强的劲儿一上来,就不讨人喜欢。

    陆姨暂且按下要说的话,板正道:“草木本就干净,再说,郑府的草地都有专门小厮日日清洁,真论起来,比外面大饭馆的油桌子还干净不少!”

    还真是要帮亲不帮理,楼衔月石化。

    陆姨紧接刚才的话:“月娘子,还请告知,方才林丫头说你从共潮生而来——你去我们小相公的院子,作何?”

    楼衔月全身石化,唯有两颗眼珠子还能转。

    “…素来听闻郑府布局优雅,我就想转一转看看。”

    陆姨上下打量她两眼,眼神又往郑小相公站的地方看了看,结合刚才的对话,狐疑满面。

    陆姨各打了五十大板,赶快把这件事完结。

    待走时,陆姨道:“听说梨吴楼的许娘子谱了新琴谱,叫什么什么千江,不知能看到谱子否?”

    楼衔月冷哼,“郑府待客如此‘殷勤’,我自然也要‘殷勤’。”

    潜台词是,想要新曲子,下辈子吧。

    陆姨面带微笑。

    她的态度并不能让任何人难堪或心塞。

    关键是,梨吴楼的许娘子,修的压根不是琴,是笛子。

    这样来看,陆姨已经怀疑楼衔月的身份了。

    千梵微微一笑,转身继续侍花弄草,却在一片风吹起的纱帐后,看见一人。

    星蓝长袍,绿松带钩,桃花眼若含情,薄唇似笑非笑,勾着和上一世相同的弧度。

    他执着钓鱼竿,细长的鱼竿撩起纱帐,纱帐曼舞,撑起风的形状,笑意浅浅,不知是愁是怨。

    用最陌生的故交形容郑小相公,最合适不过。

    千梵颔首向他见礼,叫了声“郑小相公”,转而去拾掇假花。

    陆姨:“她是府上新来的花侍,叫林千,干活利落,花艺水平也高。”

    “……林千。”

    郑宣卿收回鱼竿,放下纱帐。

    “你闻到了吗?”

    陆姨迷惑:“闻到什么?”

    “芍药花香。”

    陆姨觉得自己真是年纪大了,不然怎么只闻到一股草腥味。

    傍晚时分,千梵收到黑鹰捎回来的信。

    晏桃说,这块地皮之前的家主确实姓“柴”,查过后,发现他府上有不少仆人莫名失踪,大理寺已经介入调查。

    而关于郑宣卿的罢黜,或辞官,也洋洋洒洒写了一段,写飞的簪花小楷中透露着无奈。

    昨日早朝,临散朝时。

    刑部侍郎李思衡先站出来,说有事回禀。

    这事还得从竹溪镇之行,带回讼师说起。

    讼师的冤假错案纷纷送到刑部的二审,什么黑拳场,恶意商战还好处理。有一件事却让李侍郎伤透了脑袋。

    赵衙内强抢民女,导致该女子撞柱而亡。

    这本是无可争论的重罪,但由于李侍郎的父亲,与赵衙内的父亲礼部尚书是几十年的故交,赵尚书老来得一子,溺爱成祸,又不能不救,数次拉下脸面上李府来求情,只盼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人情最难判。

    李思衡这才在大殿上向圣人求助。

    赵尚书一看他连最后生路都没留给儿子,扑通一跪,涕泗横流:“微臣入仕近四十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就这么一个儿子延续香火,若断了,微臣死都没脸面见祖宗呐!”

    “你只这一个儿子,那老农难道有别的女儿?”

    赵尚书望去,竟是郑小相公郑太傅说话了。

    “就算那老农还有别的子女,难道就能弥补女儿被污清白,撞柱而亡?”

    赵尚书无言以对,浑浊的老眼往龙椅一侧瞟,祈求圣人能给出回应。

    但圣人只是坐在那里,八风不动。

    郑小相公继续道:“不过赵大人说的一句话微臣很赞成,您四十年间确实没什么功劳,平平无奇,还有几次大典弄错了规制。不如退位让贤,也好让今年的士子门有事可做,不至冗官。”

    李思衡听到这话,吓得出了一背的冷汗。

    不是兄弟,咱也不用为了我做到这一步!

    好兄弟,一辈子,一起走!

    在场的还有郑宣卿的父亲,枢密使郑相公郑章,听闻此话后,也眉心跳了一下。

    果不其然,赵尚书反应过来后,立马转向郑枢密使,责问道:“郑家的家规就是如此?”

    正枢密使假寐,不言。

    若只是同僚相攻讦,郑相公还能说上七八分。

    谁知,这小相公随即开始议论隐殿的不是,把满朝想说不敢说的言官惊的脸红。

    隐殿从几十年前便已有之,但在圣人手里才真正发扬光大。

    圣人看隐殿,犹如自己亲手制起来的陶瓷工艺品,别人说不得也碰不得。

    “呵,我看太傅也是累了,不如去近郊修修水坝,清醒清醒脑子!”

    言官:“。”

    郑宣卿拱手道:“微臣听闻,有隐客在任务中失手伤了人,或杀了罪不至死之人,也无人追究。”

    “臣恳请,光明其手段,规矩其制度!”

    一句话,掷地有声。

    啪啪啪啪啪!

    这是打圣人的脸的响声啊!

    有在场者称,郑相公的脸青得跟苦瓜似的。

    毕竟刚才还在假寐看戏,现在竟轮到我救儿子?

    啊,丑角竟是我自己。

    圣人一挥袖,呵斥道:“河东路今年发大水,黄河改道,你且去治理水患吧!”

    “来人,给我褪了他的官服!”

    郑相公“扑通”跪地,叩首:“圣人三思!”

    郑小相公双手摘下乌纱帽,凛然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

    千梵看完,觉得跟看戏似的。

    精彩,却很怪异。

    门口一阵嬉闹,庄三秋喜洋洋地拎着一牛皮袋的糖块进来,给众丫头挨个分发。

    她一边发着,一边笑道:

    “我叔父进京卖货,给我带的。家里自己熬的,甘蔗汁、枇杷汁和姜汁,润肺止咳,活血化瘀,大家还想吃了跟我说,我找叔父拿去!”

    “谢谢三秋姐!”

    “好吃!好久没吃糖块了!”

    “……”

    千梵是新来的,庄三秋还多给了她几个。

    快到小哑巴跟前时,小哑巴照例翻身面对墙面,拉上床帘。

    小哑巴不能说话,又刻意阻断交集,就像空气一样,很少会有人关注到她。

    庄三秋习惯了,也就不与她计较。

    千梵拆开一块,粘牙,却很甜,甜中隐隐透着辣味。

    庄三秋在床上坐下,拍了拍千梵的床铺,道:“等郑相公的寿宴一忙完,就回河东老家一趟。已经和陆姨说过了。”

    千梵:“你来这多久了?”

    庄三秋:“过了四次除夕了。我家远,从十三岁被买进来,到现在还没回过家呢。”

    千梵的声音越来越小:“那你这次准备呆多长时间……”

    今天实在累,千梵含着糖块,窝成一个茧状睡着了。

    庄三秋很理解,干了一天活都是这样,她自言自语道:“一个月吧,没想好呢。”

    弦月高挂。

    子时三刻。

    庄三秋翻腾几下,还是憋不住起来了。

    外面不知何时刮起了凉风,落叶刮过地面,发出刷拉刷拉的刺耳响声,远处偶尔一声野猫叫。

    庄三秋壮壮胆子,点起一根白烛,向院子里的茅厕跑走去。

    忽然间,她看到屋脊上闪过一个纯黑的影子,一眨眼就不见了。

    “肯定是自己吓自己……”

    她边走,边回头看。

    什么也没有。

    没有。

    没有……“啊啊啊啊啊!!!”

    千梵睁眼,隐客的惯性让她迅速翻身下床。

    其他床帘也纷纷拉开。

    “怎么了?”

    小素:“我、我好像听见有人在叫?”

    “林千,你去哪?”

    一众丫头跟随千梵,聚集在了院子内。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个个都噤若寒蝉。

    千梵环视一周,“庄三秋呢?”

    小素面色蜡黄:“不会…是‘火女’把她带走了吧……?”

    千梵冷静道:“大家各自确认,还有没有人不见?”

    丫头们三两成群确认,都纷纷摇头:“除了三秋姐,都在这了!”

    “不。”

    千梵快步回屋。

    屋子没有了人住后,显得空空荡荡。

    千梵沉声道:“还有一个人,也失踪了。”

章节目录

青梅不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春夜梨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春夜梨并收藏青梅不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