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雪颂在这一刻无比清楚地意识到长公主她不仅仅是一位母亲,同时也是京都之中顺手一笔便能搅动棋局的统治者。

    所谋之深远,只消什么也不做便能让对手安然躺进早已设置的陷阱中,甚至还以为自己占了大便宜。

    她话已至此,乔雪颂受她提点也不再纠结,又听长公主问起坤仪宫,待提到那赏赐时,长公主轻松惬意不再,而是拧着眉又问了一遍,“黄金百两?”

    乔雪颂不知有何不妥,“是,这赏赐有什么问题么?”

    长公主却是没回答,垂首思考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本宫只是觉得,单单只赏百两黄金对于皇后来说未免太寒碜了些。”

    较之而言,更像是……贿赂。

    贿赂?

    长公主眼神微变。

    “殿下?怎么了?”乔雪颂没听到她方才那句话,见长公主神色有异,关切询问。

    “无事。”长公主只敷衍回答,似是太过沉浸,竟没注意到乔雪颂隐晦的探寻目光。

    越这么想,长公主越是心惊,而乔雪颂见长公主心不在焉越发明显,只说自己回院里查账,便告退离去。

    乔雪颂离去后不久,长公主府后一辆马车低调出府,几刻钟之后驶进了皇宫。

    坤仪宫高大恢弘,其上坤仪宫字样金碧辉煌,长公主进来时孟皇后仍坐在凤座之上,她亲自下来迎接,“你来我这坤仪宫也不说一声?”

    她拉着长公主的手,乍一看还以为当年在江南与长公主交好的人是皇后而不是贵妃。

    如今后宫之中确实唯有皇后与长公主私交亲密,多年过去,贵妃与公主曾为闺中密友的情谊早就消散如烟云。

    宫人又是奉茶又是摆上瓜果点心,长公主不动声色,任由孟皇后摆谈几句宫里闲话,这才问道:“你觉得那乔家姑娘如何?”

    她带着气,声音都有些不稳。

    孟皇后被问得一怔,好脾气地笑笑:“本宫就说你不无缘无故进宫来,原来是说这事儿。”

    “模样瞧着周正,清秀可人,至于行事举止。”她顿了下,点了点长公主,“颇有你年轻时候的模样。”

    像长公主,已经是孟皇后口中极高的评价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长公主听她说这话后沉默了片刻,直截了当问:“那百两黄金是什么意思?”

    “见她心生喜欢,赏赐些金银首饰之类罢了。”孟皇后笑长公主小题大做,“哪至于为这事儿还进宫一趟。”

    她端起茶杯抿一口,精致茶具恰到好处挡住长公主探寻的视线。

    “你当真只是瞧着喜欢才赏赐的?”长公主幽幽看孟皇后。

    “当然,不然还能为什么?”

    “好。”长公主勾起嘴角,“或许是我想得多了,黄金百两,我还以为是贿赂呢。”

    叮——

    皇后护甲敲在茶碗上爆出一声脆响,长公主循声转头,看孟皇后半边脸颊隐在身后高昂凤首阴影之下,毫无讶异她有这般猜测,更似对她这般询问早有准备。

    从良久的沉默中得到答案,长公主不可置信,怒道: “你是疯了吗?

    她上前两步双手撑桌逼近孟皇后,瞪大眼睛似要看清孟皇后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态变化,一字一顿又问一遍,“孟怀瑾,你是不是疯了?”

    “这个皇后你还想不想当了!”

    可惜的是,孟皇后自始至终表情淡定得如同戴上了面具。

    不,她的面具已经带了好多年,一旦摘下,便剩下狼狈不堪和血肉淋漓。

    “我没有疯。”孟皇后淡淡道,她推开长公主让她坐下,“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你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做一国之母不好吗?”

    “不好。”孟皇后嘴角上扬,眼中掠过说不清道不明的悲伤,“你从来就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想当这个皇后。”

    她眼眶泛红,像是无助到了极点,长公主已经到嘴边的苛责的话被迫咽了下去,又是生气又是心疼,无语凝噎到最后只能长长叹出一口浊气。

    她揉了揉眉心,“本宫才是疯了,明知道你有私心我还来问你。”

    孟皇后一抬手,宽大袍袖拂去眼角泪痕,再一转身,便又恢复成了完美如玉观音般的北晋国母。

    “是那丫头发现的?”

    “当然不是,是本宫。”长公主道:“你我相识十几载,这点摆在明面上的小手段都看不出,你未免太小瞧我了……”

    “等等,你是故意的。”

    长公主眼睛一眯,恍然大悟,“你故意这么做,就是专门引我入宫?”

    孟皇后沉眉品茶,并不做答。

    果真是深宫中的女人,连她都算计进去了。

    长公主连声,“好好好,你这么大费周章,无非就是让我不要插手你后面的计划。

    孟皇后微微颔首,“丽娘聪慧。”

    “不及你孟皇后半分。”长公主呛声回去。

    “行。”她冷笑一声,“我儿与那乔姑娘查案,本宫不会插手半分。同样,若是此后证据确凿,真凶落网,你也要想清楚,本宫自然也不会向圣上求情。”

    孟皇后眼睛也不眨一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当真到那一步,认罪伏法便是,怨不得任何人。”

    “好好好。”

    长公主怒不可遏。

    她还能说什么,眼前人是个倔驴,还是个有手段有地位有身份有权势认准了一件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驴。

    劝她不要后悔这句话长公主都懒得说,相交十几载,她比谁都清楚孟怀瑾此人,压根就不会后悔她所做过的任何一件事。

    就算她口口声声说不愿当这皇后,可是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那赵衍呢?赵衍进京是你安排的?”长公主似惊弓之鸟,刚一猜测便自个儿都将其推翻,“不,你与赵衍毫无交集更是相看两厌,但薛绮云……”

    接下来的内容好似极为不齿,长公主愤愤一甩袖,“你莫跟我说薛绮云之死也和你有关!”

    “丽娘,你莫要一着急便口不择言。”孟皇后有些无奈,“薛绮云与我有什么关系,本宫犯得着动她?”

    长公主眸中光芒闪了闪,两份诡谲三分奇异,剩下几分旁人无所寻获的光彩。

    但孟皇后却看懂了,她嘴角扬起又放下,维持一个笑容像是于她而言极为困难,这般尝试好几次,她终于放弃。

    她雍容面庞上浮现一层淡淡阴云般的灰败,“你走吧,若能查出证据便是他们的本事。”

    “我说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为事实,自甘认罪伏法。”

    长公主不理会她那魔怔了一般直念叨的话,紧紧盯着孟皇后,眼神极冷,“老三知不知道?”

    孟皇后身体一僵,启唇,“他不知道。”

    她声音邈远,清冷得带着一股似要散于这金殿之中的凉气,连背后金雾般的日光都不能挽救。

    她们似乎在说江南王谋反,又似乎再说别的事,殿中原先的宫女都是皇后心腹,此时早已避开留在殿外。

    偌大的空殿之中,晦暗低语间秘闻如枝蔓疯长。

    长公主张了张嘴,她是劝不动孟皇后了,这宫里燃着烛火,却冷得冻人,直叫人待不下去。

    待她走后,孟皇后看向她离去的位置,用力闭了闭眼,半晌一声长长的叹息回荡在空旷大殿之中,消散。

    -

    另一边,长公主府中,乔雪颂看着这堆账目发愁:“账本也忒多了些。”

    她想了想,问府中丫鬟,“你家公子可闲了?”

    那丫鬟只道去问问,过了一会儿来得却是逍遥侯身边的掌事姑姑,告知乔雪颂仍在陪同逍遥侯手谈,约莫要等上一会儿了。

    末了,她又道:“不过逍遥侯大人已说过,若是姑娘于查案一事上在府中有何需要只管吩咐便是,不必刻意来知会。”

    要不说逍遥侯为人在京都颇受赞誉,这话说的,全了乔雪颂的要求,又给了个模糊的范围——查案一事。

    滴水不漏,八面玲珑。

    乔雪颂照规矩先谢过了逍遥侯,便提出要去账房,见掌事姑姑为难,自然也知公主府的账房可不是一般人能进,退而求其次道:“我只是想借账房先生一用,姑姑你看医院这么多账目,我一个人哪能行。”

    她口吻温软,似被烦得确实没有办法了,那掌事的一看确实是如此,便应了声好,但账房先生来府中后院终是不妥,再加之乔雪颂身份特殊,她自是不愿得罪,便又叫了些丫鬟婆子搬这些账目搬到了账房外。

    怕乔雪颂被日光暴晒,掌事姑姑又吩咐搭上帘子奉上点心茶水,伺候得样样周全。

    眼看着这来去几趟已经过了小半日,乔雪颂哭笑不得地看了看天色,怕是这待到日头都快偏西,自己都还没打开那账本看上一页。

    那账房先生更是府中老人,颤颤巍巍杵着拐杖来,乔雪颂见状直觉不妙。

    一打听才知道这王府内的账目都是长公主亲自过目,这账房先生是早些年公主大婚的陪嫁,辅佐其把控庶务,待到公主独立掌家之后,这账房先生也便成了个摆设。

    她顿时犯了难,本意只想让账房先生相助自己可轻松些许,可现如今这情况……难不成让长公主亲自帮她不成?

    乔雪颂自己都觉得荒谬,不行不行,太离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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