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拉帮结派搞小团体的风气,从幼稚园就开始了。

    稍微有点影响力的小团体都有自己的活动根据地,比如附近的小公园。

    滑梯和跷跷板都是紧缺型的战略资源,必须能占尽占。想加入进来的小朋友也都要听老大的话。

    泽北荣治灰头土脸地站在小公园的沙坑边。

    他刚刚被人从秋千上推下来。

    领头的男孩身形肥壮,斜着眼睛地看他:“这家伙长得像女孩子一样。”

    旁边三个男孩听了,也跟着大声嘲笑起来,伸手推搡他。

    就在他摔倒在地,哭得稀里哗啦之时——

    “住手。”

    泽北荣治抬起头,模糊的视野里,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正站在不远处,生气地看着这边。

    她皮肤白皙,留着毛茸茸的栗色短发,长得像人偶一样精致可爱,只是穿着T恤背带裤,反戴着黑色的鸭舌帽,一副男孩子的打扮。

    “你是谁啊?管得着吗?”领头男孩粗鲁地喊道。

    面对四个男孩的包围,女孩脸上没有一丝惧怕,反而扬起嘴角微笑起来。

    “我?”她想了想,答道,“我是这里的老大。”

    与可爱的长相相反,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堪称嚣张。

    “从今天开始,这里就是我的地盘了,你们都得听我的话。”

    这么嚣张的态度,自然惹怒了几个男孩。

    紧接着,泽北荣治就眼睁睁地看着女孩率先动手,一个抬腿,就将领头的男孩踹了个跟头。

    她出手很凶,身手灵活又敏捷,最重要的是——身上有一股狠劲。

    就算被扯痛了头发,被推倒在地,膝盖蹭破了,也全然不在乎。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四个男孩全都被打哭了。

    外表同样狼狈的女孩一滴眼泪也没掉,从地上捡起帽子,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重新戴回头上。

    望着男孩们狼狈逃跑的背影,女孩大声补了一句:“以后再让我看到你们随便欺负别人,见一次打一次。”

    喊完这句狠话,她才转过头来,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他。

    “谢谢姐姐。”他抽噎着擦眼泪道谢。虽然不知道女孩的年龄,但是对方的言行举止像个大人一样,下意识就这样称呼了。

    她拍了拍他的肩:“别哭了,他们只是嫉妒你长得可爱。”

    “真的吗?”

    听到可爱这个词,泽北心里的委屈顿时消散了。

    “当然是真的。”女孩见有效果,于是顺着他哄了一句。

    ——这便是“英雄救美”式的初遇。

    只不过没来得及互通姓名,女孩就潇洒地走掉了。

    之后泽北荣治又去了那个小公园几次,可惜都没有再遇到过她。

    向认识的小朋友打听过,但没人知道那个女孩是谁。于是他意识到,她似乎并不是住在附近的人。

    时光渐渐流逝,留在童年记忆中的,只有那一头卷曲的栗色短发,以及帅气的黑色鸭舌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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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如果让深津一成回忆从多大开始认识天海一夏的,那他大概会回答——从记事开始。

    小时候的事,很多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她是班级里年纪最大的女生,从小就仗着年龄上的微弱优势,做出一副“姐姐”的模样。

    因为住得近,总是一块儿去幼稚园。上了小学也没变过。双方父母也都很熟,互相换着接送也是有的。

    她会带着他玩过家家——不是大部分小女孩玩的那种扮演爸爸妈妈的家庭生活,而是勇者组队出去冒险,然后大战魔王的桥段。

    嗯,他是扮演魔王的那个。

    “一成你长得就很像大魔王。没什么表情,还有奇怪的口癖。”

    她是这么说的。

    深津心里觉得她才是比较像魔王的那个。

    天海一夏机灵得很,又开朗活泼,能说会道,特别讨爸爸妈妈喜欢,给人一种古灵精怪的感觉。

    他常去她家蹭饭,因为她妈妈做的料理特别好吃。

    她也经常去他家,但每次都跟他抢电视看,他妈妈永远站在她那边,简直让人怀疑到底谁才是亲生的。

    秋田地处日本东北地区,冬天会承接到北海道的凶猛寒流,雪下得很大。

    每到这个季节,附近的空地上都会有一群孩童大呼小叫地打雪仗。厚厚的雪地上留下大大小小一串串的脚印。

    “一成也来嘛!”

    天海一夏是这群皮孩子的大姐头,站在雪地里,冲着他招手。

    衣服和头发上沾着雪屑,看起来狼狈得要命,但笑容灿烂得像夏天的阳光。

    然后还不等他回答,她就直接一团雪球砸了过来,正中他的肩。

    深津面无表情地抖落了身上的雪,然后弯腰挖起一捧雪就回敬了她一下。

    一场血战,不对,是雪战,在所难免。

    五六个小朋友的大混战中,她摆出了春丽的姿势:“你太弱了,根本伤害不到我!”

    他冷静地回击:“接招吧,这就是草雉之拳。”

    ——打个雪仗,弄得跟演RPG游戏一样,简直戏精附体。

    所以说,要论中二和脱线程度,他们俩根本就是半斤八两。

    其实一起玩的时候,还是和谐的场合比较多。比如吃饭,她不喜欢胡萝卜,他不喜欢花椰菜,于是每次吃饭两个人都会默契地交换。

    但这事儿也成了把柄。

    某次过家家的时候,他拒绝扮演大魔王,她居然报复他说:“一成你将来会遇到花椰菜妖怪的,超厉害,你打不过的那种。”

    天海一夏的爸爸是做药材生意的,家里挺富裕,加上她又长得可爱,天海妈妈就给她买了很多漂亮的公主裙,以及各种各样的发饰。

    可惜这一腔少女心终究是错付了,天海一夏不喜欢这种行动不便、款式浮夸的蓬蓬裙,也懒得留长发。唯独送她去学钢琴,她还有点兴趣,乖乖学了。

    “唉,总觉得生错了性别,我们家一夏太皮了,要是像一成这么文静稳重就好了。”

    天海妈妈曾经这么叹气。

    深津还记得天海一夏献宝似地拉着他,非要让他坐在旁边,说学的第一首曲子要弹给他听。

    她挺直着背,专心弹奏着,表情沉静。

    这个样子还是挺像公主的。他望着她的侧脸,莫名地想道。

    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三年级的夏天,她过生日,说想看萤火虫。他就带着她在附近的树林里找。一直找到了很晚。

    天很黑,乱七八糟的树影在风里重叠交错,看起来有些渗人。

    “我有点害怕。”她说道。

    于是,他拿着手电筒走在前面,让她跟在后面。

    其实他也有点紧张,但依然努力保持着冷静,至少面上一点害怕都看不出来。

    然后就听她拉着他的衣角说道:“一成,你好厉害啊。”

    那天,他们在树林里找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找到萤火虫。中途两个人不小心绊到石头,摔了一跤。

    天海一夏摔得比较严重,脚崴了,他只是蹭破了膝盖,于是履行照顾女孩子的义务,背着她回家。

    也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过意不去,她趴在他肩上哭了起来,眼泪蹭在他的后颈,湿漉漉的一片。

    “对不起。”她哽咽着小声说道。

    “别哭了,萤火虫明年会找给你哟。”

    不知为何,哄了一句之后她反而哭得更厉害了。深津有些困惑不解。

    最困惑的是,居然就没有明年了。

    幼稚园一直到小学三年级,他们一直是同班同学,每天一起上下学,几乎日日如此,已经习惯了。所以深津从没想过天海一夏会搬家。

    三年级的春假某天,他只记得她是突然走的。只留了一封亲笔写的告别信。

    “因为一夏她爸爸工作的原因,神奈川那边有更多生意可做,所以就搬走了……”

    自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能一个人上下学,一个人吃饭,没有人与他分享食物了。

    没有电话,也没有通信,没有任何的联系方式,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去了神奈川之后有没有交新的朋友,过得开不开心。

    时光流逝,他们各自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认识了新的朋友。童年的记忆渐渐淡忘在脑海深处。

    五年级的时候,天海家的房子里搬来一个大学生哥哥,对方经常带着一个橙色的皮球在附近的小公园玩耍。

    “这个是篮球。”那个大哥哥见他好奇,笑着问道,“要不要玩玩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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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天海一夏还记得,国中二年级的暑假,爸爸带着她和妈妈去大阪玩,中途特地上门拜访了大学同学兼生意伙伴。

    对方是大阪本地的医药世家南家的继承人,据说开了家很大的连锁药店——南龙生堂。

    去别人家做客,自然要注重礼节。爸爸带上了颇为贵重的伴手礼。那天她也特地换上了妈妈准备的裙子,稍稍打扮了一番。

    平日里再怎么玩耍打闹,父母都纵容着她,但正式场合对她还是有要求的。天海对此心中有数。

    因此上门拜访时,她规矩得很,礼节到位,言谈举止也落落大方,赢得了长辈们一致的赞赏表扬。

    对面坐着爸爸朋友的儿子,名字叫南烈。看起来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孩,长相清秀,态度礼貌,有种内敛安静的感觉。

    闲聊时,在听到朋友介绍自己的儿子是学校篮球部的王牌时,爸爸笑着提了一句:“这么巧,我女儿一夏也打篮球,而且也是队里的王牌。”

    闻言,男孩望着她的目光流露出些许意外之色,像是完全没想到她竟然是个运动系一样。

    之后男孩说话的态度微妙地变亲切了不少,甚至主动和她搭话,招呼她在附近参观。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爱屋及乌”?

    如此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篮球啊。天海忍不住心想。

    ——这便是毫无波澜的认识经过。

    用萍水相逢来形容也不为过,只是互通了一下姓名,闲聊的话加在一起不超过十句。

    国二升国三的春假,班级正好组织了去大阪的修学旅行,为期三天。

    最后一天,参观完天守阁之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天海打算买点特产回家,于是和橘令花一起去了不远处的商业街。

    闲逛路过一个体育用品商店时,天海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一夏?”

    “看到认识的人了。”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偶遇南烈。

    大半年没见,少年看起来和印象里有点不同,个子长高了些,穿着打扮时尚,头上反戴着棒球帽,神态有点漫不经心,整个人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桀骜叛逆的酷劲。——是那种挺招女孩子喜欢的气质。

    下一刻,对方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也转过脸,透过玻璃看到了她。

    本来天海还不确定要不要打个招呼,倘若对方不记得她的话,会显得很尴尬。但南烈的表情看起来好像还记得她的样子,于是她就大方地扬起微笑,招了招手。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走出店外问道。

    “修学旅行。”

    天海忽然灵光一闪,拍了拍手,“对了,我想给家里人带点伴手礼,南君作为本地人,有没有推荐的东西?”

    闻言,他带她去了附近的一家和菓子店,掏钱送了她两盒糕点。

    ——这便是毫无波澜的第二次见面。

    寒暄闲聊的话加在一起依然不超过十句。

    “看起来还是挺有风度的嘛。”橘这样评价道。

    “毕竟是学校篮球部的队长,会关照人很正常的,想必平日里和队友们应该处得很好吧,实力强又处事成熟,男生们一般都会很服气这样的队长。”

    “就像三井一样吗?”橘想了想,忽然说道,“感觉这两个人有点像。”

    “哪里像了?除了篮球部队长的身份。”

    “我也不知道,气质吧。”

    天海眨了眨眼睛,有些不敢苟同。

    正要反驳时,肩上忽然传来猛拍的力道,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嗓音。

    “在说我什么呢?”

    在侧过脸之前,天海就不自觉扬起了笑容。

    “当然是在夸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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