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来热闹的坤宁殿内充斥冷凝气息,后宫众人齐聚殿中,娘子们不声不响地分坐两侧,宫人们则是默然站立,一动不动。时间仿若在此凝固,只有于内殿来来往往的宫人证明这并非静止的图画。

    江扶英与高妙淑并排坐在上首,仅次皇帝赵淮宴。虽是炎炎夏日,可两人背后仍沁出了细密的冷汗,偶尔的穿堂风拂过,寒冰便划过了心尖。

    高妙淑的面色向来微微泛白,可如今冷眼看着,江扶英的脸色似乎更差。

    衣着朴素随意的女子无意识地咬紧唇瓣,指尖都在不住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忍不住了。

    江扶英深吸一口气,直接起身,头也不回地就要和新一批的宫人进产房。

    “国夫人三思!”

    诸位女官内人见江扶英再次起身,连忙上前几步,紧紧围住她,好言相劝道:“您平日里是最冷静的,怎么这时候就昏了头?”

    “她人都要没了,我怎么冷静!”江扶英哪里还坐得住?她干等半小时,听着贺蕴珠从闷闷哼到一声不响,心里的害怕惊慌只增不减。

    高妙淑见状也抛下所有顾虑,身旁侍女一看脸色便读出了她的想法,第一时间伸手按住她肩膀,目露恳求:“夫人,您身子不好,万万不能进去。”

    “蕴珠在里面生死未卜,我怎能眼睁睁看着?”高妙淑并不忌讳产房,她的手指被自己攥到发白,温柔的声音也变得强硬起来:“我是她在这里唯二的亲人,我必须进去。”

    太后此时还在佛堂,一时间根本赶不回来。蕴珠一个人在里面,定是害怕极了,自己若不进去陪着,她怎么撑下来?

    侍女焦急紧张:“可产房污秽,按国朝习俗,贵人不可入内。您与国夫人金枝玉叶,岂能不顾礼法……”

    “什么产房污秽?哪里污秽了,不就是有点血吗?这点血能把我怎么样?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被贺蕴珠的血冲死不成?!”

    江扶英已然红了眼眶,她彻底忘记平日的伪装,什么秀外慧中,什么窈窕淑女,她通通抛之脑后,说出口的话一句比一句糙。

    后宫娘子们面面相觑,她们头一回在皇帝面前听这种话,心里又惊又怕。

    王宓下意识握紧身边人的手,王祯感受到她手中的冷汗,另一只手坚定地覆盖上去,她轻声细语:“别怕,不会出人命的。”

    此时的江扶英只觉得浑身冰凉。明明自己什么都看不见,她却觉得整个人都被贺蕴珠的鲜血包裹。鼻尖萦绕着刺人鲜明的血腥味,手上也黏腻不堪,不知道是有形的汗水还是无形的血液。

    她好像就要失去她了。

    张行安亦是首次看娴静温柔的国夫人大声讲话,心里一紧,不禁茫然地望着沉默的赵淮宴。

    赵淮宴闭闭眼,做了个口型:不必管她。

    此时,内殿的脚步声突然变得格外杂乱。从简白着脸跑出来:“娘娘没劲了,快把提前备好的补气汤端上!还有参片,通通送进来!”

    始终一言不发的赵淮宴终于变了脸色,他猛然起身,目光攫住身旁的青衣医官:“王太医,你们不是说皇后的胎很稳么?如今是怎么回事?”

    他面沉如水,声音亦压得低。

    太医眉头紧蹙,额头冒汗,躬下的身子就没起来过:“官家明鉴。臣等一直只是说娘娘身子底好,才显着胎像稳。可娘娘自有孕以来便心绪郁结,臣说过许多次,可次次把脉都是如此……”

    您自己都不在乎皇后娘娘的心情,我们又能怎么办?

    从前太医的温声警告在脑中盘旋回想,赵淮宴默默攥紧拳头,声音却不改平稳:“不管用什么方法,朕要你们保住皇后母子,谁也不能出岔子。若是他们有一个出事,医官局之人日后亦不必在禁中当差了。”

    “你吓他们做甚!还搞什么医闹是吧?!”江扶英早不记得尊卑规矩了,见一个就想骂一个,她对赵淮宴怒目而视:“贺蕴珠要干什么你都要管,这不许那不让,把她逼成这样!这下好了,她现在躺里面不知生死,你还端着大架子耍皇帝威风!”

    善暄瞬时吓呆了,殿内众人不约而同地屏息,震惊地看向江扶英。

    她怎敢如此对皇帝说话?难不成是不想要自己未来的性命尊容了?

    从简第一个反应过来,她连忙快步走来,拉住红了眼眶的江扶英:“国夫人莫要胡言乱语!”她稳住心神,“官家恕罪,国夫人与娘娘情同姐妹,她只是一时情急,并非有意冒犯……”

    赵淮宴静静与江扶英对视,声音平淡地打断从简:“朕逼她?你怎知是朕逼她而不是她逼朕?日复一日煎熬的,又何止是她一人?”

    “她逼你?她逼你什么了?”

    江扶英被他气笑,语气铿锵:“你是皇帝,谁还能比你更高高在上?你一句话,她就要嫁给你、忍住自己所有的小脾气,连吃什么看什么用什么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你说她逼你?赵淮宴,你自己就不觉得心虚吗?!你还要不要脸!”

    江扶英话音落,张允成绝望地闭上双眼,跟着殿中人共同跪下。

    他终于知道为何皇后与国夫人关系好了。

    ——哪里是从前想的“性格互补”,分明是一脉相承。两人脾性就是从同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国夫人说话根本不比皇后守礼到哪里去。

    赵淮宴许久没被劈头盖脸地骂一顿,当即就愣在当场。江扶英懒的管他们,单手端过新上的补气汤就独自进了产房。

    “别愣了!热水巾帕都跟上来!”

    看到贺蕴珠的瞬间,江扶英愣在原地。

    床榻上的女子面色通红,纤长睫羽被汗水结成了片片蝴蝶翅膀,湿发紧紧贴着皮肤,唇上满是自己咬出的鲜血,身侧的巾帕亦满是鲜红。

    这都是贺蕴珠的血吗?一个人怎么会流这么多的血?

    浓重的血腥味很快让她回神,江扶英端着补气汤快步走近,蹲下来想要扶她起来喝汤。碰到她发烫的皮肤,江扶英指尖轻颤。

    “你、你来干什么?”贺蕴珠努力睁开双眼看向她,每说一个字,便要深吸一口气,牙关都在打颤。见状,江扶英瞬间红透眼眶,她把声音放得格外轻柔:“我来陪着你,别怕。”

    “……我不怕。”鼻尖酸涩得厉害,贺蕴珠咬牙切齿,身下的疼痛尖锐又庞大,几乎要化为实质的海洋将自己无情吞没。

    江扶英不敢再乱碰贺蕴珠,她把汤药递给老嬷嬷,转而拿起热巾帕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汗:“蕴珠,快好了,就快好了。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贺蕴珠已经坚持很久了,到现在,她没有任何力气。

    女人喘着气,想听清对面人的话,可耳边太过喧闹,她仅能凭下意识答非所问道:“扶英……我…我好像有点累了……这几个月,一直睡不好,我现在好困……”

    “累?”江扶英怔愣,心头瞬间涌上慌张,“喝了汤就不累了,再坚持一会儿好不好?就一阵儿,先不要睡觉好不好?”

    “不太好……我真的很累,很困……”贺蕴珠的神智越来越不清醒,她眼睫动了动,不由自主地缓缓合上。

    江扶英的眼泪在那片刻落下,她咬着牙握住贺蕴珠的手,双膝几乎跪在了地上:“你不许睡!你这次要是睡了,我就勾引慕澈之,我就给他纳好多好多小妾,我就让他再也记不得你了!”

    她附在她的耳畔,声声切切地诅咒恐吓。

    闻言,贺蕴珠稍顿。她勉力将凤眼睁开一条缝,看到落泪的江扶英时却笑了。贺蕴珠从未如此平静温和,只温柔地望进挚友的双眸,在她眼中开出春意笑靥:

    “若你真的想同澈之做夫妻,这也很好,他不会辜负你。但你不能主动纳妾,这对你不好……你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又天不怕地不怕,会被坏人欺负,我日后又不能护着你……”

    泪水盈满眼眶,江扶英哽咽难忍,她无助地摇着头,也说不出狠心的话,只能一味恳求她:“贺蕴珠,你真的别睡,算我求你了,不要睡,起码现在不要睡…我不能没有你……”

    “对不起,”泪水在眼角蜿蜒,贺蕴珠用气音向她道歉,“我好像,不能再陪着你了。”

    所以扶英,你不要再骂赵淮宴了,他是皇帝,并不完全是人,挑战权威的人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可以,你也不要推进女子入仕了,文官士大夫们不会同意、谏官武将亦会攻击你;

    还有你的交友,真的不能再如此天真了,女人里并不完全是好人,怎么能见一个帮一个呢?

    贺蕴珠真的很为江扶英发愁。

    “贺蕴珠,你别这样行不行?我害怕……”江扶英只觉得自己的心脏被无形的手攥成一团,不断地揉捏挤压,呼吸都成了一件奢侈至极的事。

    心跳如鼓,头脑阵阵发昏发胀,她闭了闭眼,干脆破罐破摔:“贺蕴珠我告诉你,你就是不能死!你死了我也不活了,你看着办吧!”

    慕澈之不顶用,那她呢?她能不能顶用?可贺蕴珠就是个恋爱脑,慕澈之没用,她更好不到哪里去。

    贺蕴珠停了好久,无奈发出一声很轻的叹息:“你才舍不得死呢。江扶英,你就是个小孩子,没了我就活不了,可是人都是要长大的,我不能一直陪着你……”

    她的话音落到地上,从简静好等人的心也彻底沉下来。

    人心不愿活,药石全无用。

    满室寂静中,贺蕴珠慢慢睁开眼:“参片,递上来吧。”

    她看向江扶英,声音很轻:“但是现在,我想再多陪陪你。”

    豆大的泪水汹涌而出,江扶英破涕为笑,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两人十指交扣,她颤抖而坚定:

    “……好。你陪着我,我也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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