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梁画栋的宫阁之外,蝉鸣阵阵,带着夏日暑气的风一吹,便扰了人的心神。

    “皇后近日夜里可是睡得不好?回回白日来,她都睡着。”赵淮宴皱着眉从内殿中走出,压低声音问静好。

    静好垂首敛眉,同样低声道:“回官家,自从有孕以来,娘娘便一直睡得不好,生产后亦是如此。”

    “……她是身子不舒坦,还是心里不舒服?”赵淮宴压下复杂情绪,平静端起从简递来的素色茶盏,抿了一口。

    静好稍顿,心中涌起不满愤懑,但身份地位的差距只能让她恭恭敬敬地回答了声“奴不知”。

    赵淮宴的视线不自觉地移向锦帘之内:“那这几日,她有没有多看看昭昭?”

    昭昭是小公主的乳名——赵曦禾取的名字。

    想到那个与贺蕴珠血脉相连的小婴儿,静好的语气忍不住柔软一瞬:“娘娘心里自然是想着小公主的,可她总是困,难免鲜少与公主亲近。”

    对赵淮宴说话,静好往往只说一半。贺蕴珠困是真的,但因为困而不亲近女儿却是假的。

    尽管静好如今越来越看不明白贺蕴珠真正的内心,但她能清晰感知到贺蕴珠对小公主的逃避,亦或者说是厌恶。

    赵淮宴听完她的话,再次沉默良久。茶盏见了底,平和声音响起:“觉睡得太多,对身体不好。从前皇后有孕,顾虑颇多,不敢让她吃药,如今昭昭出世,倒可以好好调养调养。”

    从简垂下眼睑,不动声色地微微蹙眉。

    什么叫有孕便不敢让娘娘吃药?什么叫公主出世后娘娘才可好生调养?

    若女子有孕不能随意用药,为何不让太医仔细钻研适宜孕者的药方?为了保胎,娘娘甚至忍受了数月自己最讨厌的药膳,以全身之力供养这个孩子。

    从简看得心疼,闲来时便与小宫人说起此事,谁知小宫人竟一脸“就该如此”地问她:“可是娘娘身为母亲,不就该好好保护自己的孩子吗?千百年来,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日后从简姑姑做了母亲,也会如此的,不是吗?”

    从简愣在当场,没有回话。深夜时,她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心中的反驳声却愈演愈盛。

    世上从没有这样的规矩。“母亲就该为子女无条件付出”?这根本就是个错误的说法。

    就算成为了母亲,贺蕴珠也只该是贺蕴珠。

    “你们多多看着皇后,劝她安生睡觉,劝她好好用膳,不要总闹小孩子脾气。”赵淮宴缓了缓,又道:“朕知道她身子也难受,这几个月的大半医官局都在坤宁殿,不用顾忌旁人,一切以皇后为重。”

    “……若是你们看出来她身上疼,便直接来福宁殿喊朕。再不济,朕从福宁殿搬过来也好。从这个月起,坤宁殿的用度再增加三百两银子吧。”

    *

    “我好好的,他兴师动众地搬什么搬?”听到静好传话,贺蕴珠眉间紧蹙,“还嫌后宫里的事儿不够多么,非要给你们添麻烦。”

    小公主降世,赵淮宴又是大赦天下,又是在宫里宫外特办一月宴席。这一月以来,花费所用不尽其数,宫中女官内臣更是忙碌受累。

    从简手上打着白绢扇子,柔软的风拂在面上,很好地驱逐了一二炎热:“娘娘心疼我们,大家心里都清楚。您平安产女是大喜事,我们忙是忙,可心里更高兴得紧。”

    贺蕴珠低下眼扯嘴角,声音却温柔不少:“你们不必总想着我的事,多看看自己吧。”不知想到什么,她又抬起眼:“静好,方才你说赵淮宴今晚要过来,是吗?”

    “嗯,官家说昨日朝政事多,没能来陪娘娘,今日该补回来。”静好顺手抚平贺蕴珠皱起的被角,“你午膳吃的不多,晚膳可有什么格外喜欢的?好歹多用些,补补身子。”

    “我不想吃,恶心的慌。”贺蕴珠下意识摇头拒绝。

    她产后虚亏,恶露也止不住,每日光是药膳就吃到想吐。

    “……怎么什么都不想要了?”静好的笑容有些勉强,“前几日扶英与郡夫人说,要带着姑娘们来看娘娘,你也不让人家来,这是怎么了?”

    贺蕴珠抿唇,停了阵答道:“我气色不好,见了也是会平增担心。表姐底子差,不能过度担忧;扶英心眼多,容易多想失眠。你们只管告诉她们——我困得厉害,没多少清醒的时候就好。”

    见静好张张嘴、像是要开口劝人的样子,贺蕴珠连忙又躺下:“我有些困,你们先下去吧。最近天热,用冰还是老规矩,不用担心什么,超出用度我来补。”

    从简无声叹气,拉住一旁静好的衣袖,慢慢地摇摇头。

    今晚赵淮宴来得很早。

    “今日还是睡了很久吗?”一身常服的男人坐在身旁,小心翼翼地给女人夹了菜,柔声问,“晚膳有没有吃?”

    贺蕴珠垂着眼睛,语气平平:“嗯,睡了很久,都吃了。”

    赵淮宴顿了顿,又缓声道:“宫里药膳味道不大好,朕是知道的。自你有孕后,朕已举国招揽擅长药膳制作的厨子,如今在坤宁殿的也有五六位,如今还是没有吃惯吗?”

    “这么长时间过去,当然习惯了,官家放心。”贺蕴珠笑笑,不冷不热。

    她心里觉得好笑。既是不喜欢的事,那怎么会变得习惯?赵淮宴果然不是人,这些道理都不懂。

    “……朕还会继续找人的,国朝这么大,总会有你喜欢的口味。”赵淮宴指尖有些许停顿,但转瞬便恢复了正常,“多吃一些,你从前最喜欢这些,总是不顾食不过三的规矩。如今那群谏官也不敢整日盯着后宫了,你放心吃。”

    贺蕴珠似笑非笑地扯扯嘴角,却低头不抬眼,没露出眼底的讽刺:“官家还真是护着臣妾,连这种小事都记在心里。”

    男人莞尔:“你我夫妻,何必多言。”

    能坐稳皇帝之位,赵淮宴自然不是傻子,但他很喜欢在贺蕴珠面前装傻充愣,能维持着表面情分便是最好。

    时间长了,蕴珠定会忘了从前不美好的种种,她会明白自己的真心,和自己共赏国朝大好江山。同样是看山河,坐在皇后位子上看,和坐在普通官夫人位置上看,这定是不同的。

    贺蕴珠分得清轻重。

    “官家,太医说了,如今娘娘的身子还不能侍寝。”趁着贺蕴珠沐浴间隙,从简给赵淮宴双手捧上一盏“清心茶”,姿态恭敬。

    赵淮宴无声嗤笑,他嗯了声,不置可否。

    “从前听宫人说,大皇子出生不久夜里总是哭,那昭昭睡得可安生?哭的多不多?底下人伺候如何?”

    喝下茶水,赵淮宴淡声询问。

    从简放放心,垂首回道:“小公主一切都好,官家放心。您爱重娘娘,又对公主百般宠爱,宫里人伺候自然用心。”

    赵淮宴听懂从简的言外之意,他瞥她一眼:“皇后永远是皇后,公主亦永远是公主。昭昭这时候还没睡,把她抱过来吧,朕和皇后看看公主。”

    “是。”得了承诺,从简松口气,低声应道。

    常言道女儿肖父,可小公主却十足十地像了贺蕴珠,尤其是眼睛和嘴巴,母女两位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昭昭长得像你,一样漂亮。”赵淮宴抱孩子的姿势很是熟练,他笑着看向贺蕴珠,等对面人回答。

    贺蕴珠轻轻碰了碰小公主的柔软侧脸,眼里虽没什么情绪,却仍然如他所愿的回应:“嗯。大娘娘和表姐也说像。”

    “那么,珠珠打算怎么补偿朕呢?”赵淮宴笑意盎然,似乎有些语重心长:“昭昭固然是嫡公主,身份尊贵,可总该要有一个亲兄弟。”

    纤细苍白的手指稍顿,贺蕴珠静了静,出声道:“大皇子便是昭昭的亲兄长,不是么。”

    “珠珠,你心里应当明白。皇家之中,向来没有什么亲兄弟。”内殿之中没有外人,赵淮宴说话直白许多,“只说一件事——外族求娶和亲公主,我不会把曦禾嫁出去,可旁人未尝不会把昭昭送出去。”

    他的言外之意太过明显。贺蕴珠抬眸,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那么,官家努力多活一阵,不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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