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庸再次见到安诗沅,距离上一次,已经十年。

    大夏末年,皇帝昏庸无能,权臣把持朝政,富绅当道,致使民不聊生,生灵涂炭。

    李庸作为叛军中的首将,带着将领入驻京城,一路上,无反抗,无杀戮,无战火,皇城大门,顺势而开。而皇宫,早已血流成河,妃嫔公主内官的尸体林立在各处宫殿中,在这遍地尸殍里,却独独少了皇帝的身影。

    据线报,皇帝昨夜行至京城郊外的清风道观后,不知所踪。

    京城郊外  清风道观

    腊月二十八日  寅时

    山中的林间小道里,忽地飞奔出一群黑甲士兵,一时间,尘土飞扬,策马奔腾的声音响彻寂静的夜里,林间的鸟儿被吓得四处逃散。

    清风道观位于京城郊外的清风山,青砖白瓦掩映于高耸的树林之中,几百年间,山是无名山,观是无观,太子太傅不知因何缘由退去官场隐居于此,因其两袖清风的做派深受百姓爱戴,世人便这山称为清风山,道观称为清风道观。

    已是寅时,道观里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一阵阵缥缈的歌声从道观里传出来,这歌声怪异,曲调独特,说是唱歌,更像是在做法事。

    李庸等人行至门口,歌声就越真切,直到敲门无应后,砰的一声冲破大门,方才听清唱的什么。

    “功德满,魂归天,驾鹤成辇入仙班,各路关卡皆让道,狐黄鬼怪闪两边……”

    只见庭院上,设着一座祭坛,祭坛之前,赫然地摆着一具尸体。这尸体身着一袭道袍,白发苍苍,沟壑纵横的皱纹里布满了岁月的痕迹。

    奇怪的是,那尸体不放在棺材里,而是暴露在月光下,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穿着黄色道袍的一人左手持白羽拂尘,右手拿着招魂帆,在祭坛前左摇右摆,嘴里唱着诡谲的词,其余的道士则是穿着清一色的素色衣服跪在两旁,呜呜咽咽。

    黑风瑟瑟,唱词和呜咽交织在一起,这一幕,只觉得诡怪异常,让人毛骨悚然。

    李庸的破门声大如惊雷,仪式却没有因此阻断,几名小兵见状提刀冲上前就要阻止,李庸赶忙摆手,道:“等仪式结束。”

    入城前,李庸便让暗探在离京不足几里的范围内设置了关卡,山林里,官道上,甚至是杳无人烟的荒地,发现皇帝的身影立即捉拿,可现在,距离入城已有几个时辰,除了有皇帝前往清风道观的消息外,其他的,了无音信,可想,皇帝尚未离京。

    李庸虽是一介武夫,但心思澄明,他知道造反本就富有说辞,更何况这清风道观并不是普通的道观。

    李庸一众人等顶着满头灰尘汗水,等待着仪式的结束。不知过了几刻钟,只见那黄衣道士将那招魂帆轻轻一甩,又将那白羽拂尘一扫,仰天长啸:“拂尘扫污秽,引魂归故乡,粉身碎骨犹不悔,要留清白在人间!”

    唱完,将那拂尘和招魂幡一扔,重重地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道:“师父,一路走好!”

    在这一声悲伤的长啸中,众人的呜咽声变成了痛哭流涕的声音,响彻道观。

    原来这尸体不是别人,正是观主清风道长。

    李庸看时机成熟,走上前去,在祭坛上点燃香火,朝着尸体行了叩礼,这时,黄衣道士才有了反应。

    还未等他开口,那黄衣服道士见了李庸,匆忙用手抹去脸上的眼泪,沉声道:不知李将军可是为寻陛下而来?”

    李庸紧了紧眉头,纳闷道:“你怎知我是姓甚名谁,为何事而来?”

    黄衣道士道:“昨日就听闻叛军入城,看你等穿的黑色铠甲,再加上李将军脸上的两道疤,就不难猜出来了。”

    李庸五官深邃,皮肤黝黑,并非容貌俊美天下无双的男子,在他参军的第三个年头里,因为一场战事,脸上留下了两道骇人的疤痕,也差点因此丧命。

    不知是老天庇佑,还是福大命大,自此之后,他从无败绩,一路荣升,如今在叛军中已经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夏朝的各路武将都对他格外忌惮,对于他的流言也越来越多。

    有传言他幼时父母双亡,与狗竞食;有传言他人面兽心,作恶多端;也有传言他阴晴不定,残忍嗜杀。这里,就不得不说让他名气大增的三件事。

    第一件,便是他还是乞丐时,被一大户人家小姐所救,却对她行苟且之事,当然,这些也只是听说,听说而已,不知内情。

    第二件,便是实实在在的,屠族。在李庸从军两年后,曾逃过一次兵,就是这一次,李庸回到豫州,将一杨姓知府全家一百多口人,一夜之间屠戮殆尽,据说,当天夜里声声都是哀嚎,那血液透过门缝流出来,染红了街道,吓得周边住户好几天不敢出门。

    第三件事,便是永州河战役,那时候还是他第一次统兵,带领不到两万的骑兵便将驻守永州河的十万大军打得溃不成军。

    从此以后,他成了人人口中心狠手辣的阴间厉鬼,两道疤的传说也在大夏朝越传越盛。

    李庸眉头舒展开,抱拳行礼:“还烦请道长指条路。”

    那黄衣道士意味深长地指向道观的后山,说:“后山,常念师弟,他在等你。”

    李庸看向与黑夜融在一起的后山,黑暗中依稀闪着烛火,他疑惑道:“等我?”

    黄衣道长点点头,又道:“都说李将军心狠手辣,礼绝情寡,今日一见,流言终究还是不可全信。”

    李庸朝他礼貌点点头,看了眼尸体后,便走向了后山。

    后山的路蜿蜒盘绕,黑漆漆的夜里只能听见风划过树叶传来阵阵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几只鸟兽飞过两旁的树林,呱呱呱地唱着乐曲,不知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隐在林中的阁楼。

    那阁楼烛火通明,却紧闭着门窗,静悄悄的,仿佛没有人住一样,李庸走上去,没有人住的阁楼发出一阵咯吱咯吱的轻响。

    当他走到门前,还未敲门,木门很快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形瘦小的道士,他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肤色白皙,容貌俊秀,比起一般的男子还要瘦小许多。

    李庸愕然地看着眼前的人,这张脸竟然与十年前失踪身死的安诗沅一模一样!

    安诗沅是李庸在豫州行讨时遇见的心上人,李庸那时还只是一个乞丐,而安诗沅不同,她的来头可比李庸的大多了——她是豫州安府的二小姐,父亲安景维曾是大夏朝的左相,不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饱读诗书,是世间儿郎仰慕的天之绝色,才女之姿。

    所谓暗恋者,心之所系,而口不能言。情深而难表,意切而难达,默默思慕,唯愿伊人安好,更何况李庸只是一个要饭的,这个身份连路过的狗都会对他嗤之以鼻,若不是安诗沅在他遭几个同龄孩子欺负时伸出援手,他一辈子多看一眼都是奢侈。

    李庸从军两年再次回到豫州时,才听闻安景维因谋反处死,府里两位大小姐被押往京城成为宫妓,其余上下四十多口人皆被屠戮殆尽的消息。

    而安诗沅,在入京的途中跌入万丈悬崖,尸骨无存。

    一夜之间,忠君爱国的臣子成为造反的逆贼,高高在上的大小姐成了任人玩弄的妓女,洁白的雪花染进肮脏的淤泥里,融化成一摊透明的水,消失得无声无息。

    李庸眼睛瞪得很大,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来,他身后的小兵见他呆住,朝他喊了声“李将军”才缓过神来,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说:“久仰常念道长大名。”说到这李庸只觉得别扭,常念这号人物并不出名,他今日来此才第一次听说,说了这一句,他尴尬地下一句不知如何开口。

    常念道:“李将军客气,还请进来说话。”她退进屋里,引着李庸进来。

    屋里布局简单,两个蒲团,一个茶桌,一盏烛台,便是全部了,李庸见常念倒了一杯茶,只得恭敬地走过去坐在常念对面。

    还不等他开口,常念先将昨夜皇帝来访之事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陛下每月都会前来求道解惑,子时,陛下带着贴身太监王喜公公前来面见师父,来得匆匆,我本想奉上一盏茶,却被屏退至门外,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在谈论什么政务,后来他们直接吵了起来,越来越激烈,我清楚地听到,顾相将一封信给了陛下,那信上有陛下潜藏的地址,不过,地址是哪里就不得而知了。”

    李庸疑心重重,先不说此人为何长着一张和安诗沅一模一样的脸,又为什么要主动提交一个这样的消息,要是怀疑有什么计谋,倒是不会,一个女子,一介粗布道士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回想起月光下的尸体,沉声问道:“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他看见了上面的地址,是被陛下一杯毒酒害死的。”常念伤心道。

    李庸一听便猜到此事的缘由。

    陛下每月来此求道解惑找的是这清风道长,两人谈论着朝堂之争,政务难解之题。而子时发生的事,是这陛下将信的内容和清风道长讨论,讨论的结果无非两种,一是相信顾江,前往他给的地址;二是另寻他处,很显然,陛下选择了前者,而看过地址的人都死了。

    杀人灭口,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而常念今日所为,是为了借李庸之手给师父报仇。

    在常念说完了师父的死因之后,他啊了一声点了点头,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就没有其他话了,黑夜的寂静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这时一只不知是什么的鸟呱呱呱地从房顶飞过。

    李庸喝完手里的茶,刚想起身前往宰相府一查究竟,只见常念说道:“我跟你一起去吧,有个证人好查些。”

    其实李庸无需什么证人,一是他战功赫赫,声名在外,叛军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二是他是陆云的义子。陆云的身份可不一般—他是叛军的首领,且膝下无儿无女,只有李庸这一个义子。

    如今改朝换代,李庸已是人中龙凤,什么顾相都是前朝的事了,在他眼里都是狗屁。奈何这常念顶着一张和安诗沅并无二致的脸,本想着拒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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