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泰一十九年豫州冬末春初

    李庸一直都觉得,他熬不过这个冬天。

    “破要饭,病殃殃,安家女郎上学堂。”

    这一年,豫州出了两件大事,一是天下大旱,其他州族无一幸免于难,只有豫州尚能暖衣饱食,难民听闻纷纷涌入城内,只为求得庇护,多活一日。

    另一大事,便是豫州知府的小女儿与男子一同上学堂,上学堂之事并不稀奇,只是女子便是一大奇事,人人认为,女子应当身在庭院,归于阁中,学女功,讲三从四德,而不是抛头露面,与男子一同学四书五经,论天下事。

    这两事在一些人眼里颇为稀奇,不知是嘲笑还是愚弄,这一句童谣开始流传于富绅子弟之间,成为笑柄。

    路边的积雪还未融化,两旁的梨花便开了满树,太阳从天空中照射下来,雪白的梨花仿佛亮着白光,微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洒在空中,好似朵朵的雪浪。

    李庸坐着的地方离明德堂不过二百米,很多难民都聚集在这里。

    明德堂与其他学堂不同,这里黑瓦高墙,是达官贵族子弟上学的地方,幸运的话,会遇见精雕玉琢的轿子在他们身边停下,旁边的小厮便打开门帘,里面的人衣着华贵,一只手用上等料子做的手帕捂住口鼻,一只手往地上扔些铜板,人群见之,便一哄而上,争抢地上的铜板。

    不幸的话,遇见些纨绔子弟,撒了铜板之后,会让手下的小厮去暴打一顿,然后在一旁讪皮讪脸,幸灾乐祸。

    冬天还未过完,很多人早早地便站在太阳下感受着上天寄予的温度,李庸坐在路旁,也跟着晒太阳,可他感受不到白天还是黑夜,也感受不到寒冷还是温暖,太阳只是照着,却照不进他心里阴暗的角落。

    “诶,你,说你呢,你出来。”

    李庸的眼前出现一名小厮,这名小厮趾高气扬的看着他,眼里满是不屑,他指着远处几个少年,说:“我们少爷叫你过去。”

    几个少年相貌堂堂,衣冠齐楚,是他的同龄人,而他身上长满了冻疮,一身衣服无数个补丁,破烂肮脏,隔着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弯着腰板跟着走过去,其中一个少年从衣袖里拿出些铜板,李庸见了,恭敬朝他行了礼,表示感谢,却没有说话。

    他伸出手想要接住,少年的动作却停在空中,顿了片刻后,朝地上洒去,“铛铛”几声,几块铜板在地上四处散开来,李庸见状,弯下腰来蹲在地上寻找四处散落的铜板。

    几个少年捧着肚子大笑起来,仿佛是看见什么好玩的物件,另一名少年饶有趣味地朝其他几位使了个眼色,故作高深地走上前去,一脚踩在了李庸拾铜板的手上。

    剧烈的疼痛从手指的末端传来,那名少年居高临下地看着,脸上露出轻蔑的笑容。

    “学狗叫。”

    李庸没有说话,另一只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恶狠狠地瞪着眼前嚣张跋扈的少年,那名少年被瞪得恼怒,他又气又恨,抬手扇了李庸一记耳光。

    “臭要饭的,给你钱你还不要,兄弟们,给我打!”

    几乎是同时,几个少年一拥而上,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乒乒乓乓。李庸没有反抗,只是蜷缩在地上,无声无息。

    “杨致远,你们欺负他作甚?”一个声音从学堂方向传来。

    为首的少年叫杨致远,家里是数一数二的富绅,豫州城里他说一,没人敢说二。

    几个少年的动作戛然而止,转过身对着声音的来源,李庸双手抱着头,透过人群的缝隙,隐隐约约能看见来者何人。

    来人的,是一个女孩,女孩看着和他差不多大,肤如凝脂,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她身着素净的绸缎衣锦,黑色明亮的秀发一半盘着好看的发髻,一半飘散在空中,宛如一朵洁白的梨花。

    “哟,原来是安诗沅啊,安小姐不仅要抛头露面还要多管闲事啊。”杨致远带着另外几位跟班挑衅地朝她走近,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好在安诗沅身边有两个身强力壮的随从,见势马上挡在她前面,怒视着眼前恃强凌弱的少年。

    杨致远也识相,他知道自己打不过这两个随从,大庭广众也不想惹是生非,他见状,撇了撇嘴,朝其他几人摆了摆手,道:“算了算了,今天就饶过他吧。”

    路旁的梨花被风吹得满地,不知怎的,没长梨树的地方也有白色的花瓣开始飘飘洒洒,花瓣落在他肿胀的双手和脸颊,融化成一摊冰冷的水。

    下雪了。

    李庸模模糊糊间看见女孩伴着白色的雪花朝他走过来,她像站在光里,洁白,神圣,不可亵渎。

    安诗沅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想扶他起来,可他没有反应,只是双手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

    安诗沅纤长的睫毛上落了雪,眸底的星光闪闪发亮,见他没反应,她尴尬地收回手,解下披在身上御寒的袍子盖在他的身上,又往他身边放了点碎银。

    她里面的衣服单薄,脱下袍子后小脸冻得通红,冷得紧紧地缩着脖子,一名随从从马车里拿出新的袍子给她披上,她致谢后转身朝学堂里面走去了。

    不知道是梦境还是幻影,李庸看着安诗沅离开的背影,感受到初春里阳光的温度,渐渐地,他连模糊的身影也看不见了。

    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脸颊,脸颊处的伤口被寒冷的雪水包裹,传来一阵隐隐的疼痛,痛感将他的思绪一下拉回到现实里,他抚摸着光滑的袍子,没有披在身上,而是将袍子小心翼翼地收紧在怀里,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铜板和碎银,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李庸回到了他破旧的房子里,说是房子,其实只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地方。

    房子隐在幽深的小巷里,入目便看见庭院里的石板路被杂草覆盖,屋顶上的瓦片已经分辨不出颜色,房屋腐朽歪斜,上面的用纸糊的窗户已经稀烂,推开木门,走进屋里,屋里有一张床铺和几把椅子,外面看着摇摇欲坠,里面却是干净的。

    屋子里昏暗潮湿,不见阳光,寒风透过窗户的破洞吹进来,吹到他的脸上犹如刀割一样疼,他脸色惨白,蜷缩在床铺上瑟瑟发抖,模模糊糊间,他看见了阿爹和阿娘。

    “李庸,又贪玩了,快来和我收粮食。”

    他看见一个人影站在田地里辛勤地劳作着,那人戴着草帽,草帽下一张黝黑纵横的脸,是他的阿爹,阿爹朝他招手。

    “李庸,快来吃饭。”他转过头又看见阿娘在厨房里将做好的饭端在院子里的方桌上,父亲拿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从水缸里接水洗着手。

    他思绪一转,又看见阿爹在富绅家门口被几个小厮拳打脚踢着,阿娘在一旁哭泣着,喊叫着,求救着。

    “别打啦,别打啦。”

    又一转,他看见了阿娘睡在破庙里,两眼凹陷,瘦骨如柴,有气无力地对他说:“李庸,娘不行了,这半个馒头就给你吃吧,李庸,李庸.....”

    李庸从睡梦中惊醒,身体不由得颤抖着,额头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紧紧地攥着怀里的袍子,呼吸急促而不安,过去犹如深渊,一点一点侵蚀着他,让他看不到未来。

    李庸环顾四周,看着手中的袍子,他才定了心神,长呼一口气,他不知道睡了多久,腿虽然还有隐隐的疼痛,却不瘸了,脸上的伤也结了痂,没有肿胀,他好奇地摸了摸脸,朝门外走去。

    不知不觉中,他拿着袍子走到了明德堂门口,他知道,他出现在这里如果再遇见那几个少年,定还会找他麻烦。可他突然想起那个像梨花一样的女孩,想要将袍子还给她,只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嫌弃脏。

    “你说那个女孩怎么了?”

    “那个女孩被一群少年带去小巷了。”

    “带去小巷做什么?”

    “你说一个女子带去小巷能做什么。”

    “她爹不是京城里来的大人物吗?还会被欺负,叫安什么来着?”

    “哎呀,今时不同往日,听说她爹被罢官了才回来的。”

    安诗沅,李庸心里几乎是喊出来的,他心急如焚,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还不等旁人回答,几个小厮便出现在他眼前,恶狠狠地说:“就是他,带走!”

    黑暗幽深的巷子里倒映出几个人的身影。

    安诗沅像个小鸡仔,被他们提着后衣的领子,摔倒在石板路上,她的衣领已经凌乱,整齐的发髻也变得飘飘散散。

    李庸被几个小厮拉过去,站定后,被后面的人一踢中膝盖,他便重重地朝地上跪下去,“咚”的一声,仿佛是地骨头碎裂的声音,他和安诗沅就这样被一群人围着。

    杨致远走近,蹲下身,嘲弄地看着他们:“我娘说,抛头露面的女子都是青楼妓馆的臭婊子,你们会娶婊子吗?”

    几个少年,用嘻嘻哈哈的,嘲弄的语气回应着:“谁会娶婊子啊。”

    杨致远走近李庸,一下两下拍打他的脸:“你会吗?”

    李庸没有回答,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旁边的人看见,一脚踹下去:“你他娘的,什么玩意儿?还敢瞪人。”说着,后面的小厮便用手腕锁住他的脖子,强迫他抬着头,看着安诗沅。

    安诗沅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杨致远走近,揪着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头。

    李庸撞上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眸,眸里的星河碎开,一片一片晶莹剔透的星光从里面流出来,落进暮色里。

    李庸看着安诗沅,眼睛逼人,暗自握紧了拳头,没有说话。

    杨致远一时没趣,较上劲来,伸手就解开了安诗沅衣服上的束带:“那我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婊子。”

    “她爹会不会.......”

    “怕什么,他爹不过是我叔父从京城里贬回来的,并无官职,而且,这里不是有个乞丐吗?”

    旁边的少年放下悬着的心,一阵欢呼起来。

    李庸被紧紧地锁住脖子,不得动弹,看着安诗沅狼狈得像一只落水狗,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泣着,眼泪从脸颊滑落进黑暗里,不见了。

    他挣脱着蛮力,点点头。

    “他点头了?他点头了!哈哈.....乞丐和婊子,绝配!”

    咯咯桀桀,不堪入耳。

    两人的自尊被碾压进尘埃里,杨致远却没有停止动作,玩弄地看着他们,在一众少年面前彰显自己的气魄。

    几乎是一瞬间,李庸一个手肘便推开了控制住自己的小厮,跳着跑过去,一把将杨致远推倒在地,使出全身力气,一拳一拳往他脸上砸去,杨致远尖叫着,挣扎着,反抗着,却没有办法挣脱,旁边的少年一下慌了神,愣了片刻后才纷纷加入战场。

    几个人扭打在一起,你一拳我一拳,你一脚我一脚,乒乒乓乓。

    李庸从小在地里干活,全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比这些病恹恹的少爷不知强了多少倍,可现在的他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了馒头没小米粥,力气也只能使出三分之一,再加上对方人多势众,不一会儿,他便处于下风。

    “臭乞丐,敢打我?今天我就打死你!”他没有了还手的力气,几个少年趁机将他压在脚下,一脚一脚地踢着。

    “二小姐!二小姐!”一阵阵焦急的呼声从远处传来,呼声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那声音像隔着银河那样远,又像隔着一堵墙那样近。

    “快走!有人来了!”

    几个少年拳打脚踢的动作停在半空中,在听清是安诗沅的随从后,便一哄而散,朝四处奔去,只一会儿,就不见踪影了。

    李庸的脸上全是肿块和血渍,已经看不清他原本的面目,嘴巴里牙齿也掉了几颗,嘴巴稍微张开一点,鲜红的血液就从里面溢出来了。

    刺骨的寒气划过他的身体,他看着在角落里呜咽的安诗沅,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将掉在地上的袍子捡起,小心翼翼地披在安诗沅身上。

    安诗沅看着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他顿了顿,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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