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渐升,街市充斥着喧闹声,各个小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公主,咱们都出来逛两日了,您还是未找到要见的人吗?”

    茶兰掀起马车帘子一角,探头朝外看去。

    “不如您说出来对方是何样子,奴婢与您一起看。”

    “嘘。”

    姜盏霜将手比到唇前,专心听着外面的声音。

    “看一看停一停喽,新的奴隶,价格便宜,买回家伺候。”

    闹市的角落,健壮的大汉甩着手里的鞭子吆喝。

    听到这声音,她当即道:“停车!”

    一声令下,马夫勒紧缰绳,骏马挥舞着前蹄,接着停在原地。

    终于找到了,姜盏霜掀开帘子,看向声音来处。

    他身后放置着巨大的铁笼,里面关着十几个奴隶。

    她一眼就瞧清偏角那个最瘦弱的人。

    前世她救了时风翊后,好吃好喝地养他,多年时光,早已长开,俊朗非凡。

    谁都记不得他以前的落魄样子。

    她本以为自己也该记不清了,但看着穿破旧麻布衣的他,竟还能一眼认出,甚至想起从前初遇的场景。

    恍惚间已然隔世。

    找到了人,她简单交代茶兰几句,便动作轻快下车。

    怕被发现,借着人多,悄无声息地走到笼子边。

    时风翊阖着眼,神色自若,有个中年奴隶正跟他搭话,“小子,你怎么不害怕?”

    他半晌不吭声,那人以为他睡着了,正要讪讪转头,忽然听他淡淡说:“为何要怕。”

    “万一买你回去的不是好人,对你动辄打骂呢?你还是太年轻,想象不到这世道的残酷,怎么可能会有人买奴隶回去好生养在身边。”

    “……若是真有呢。”时风翊犹豫片刻,缓缓睁开眼。

    似是盲人般,眼中并无神色。

    他方才犹豫的时候,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

    但回忆不到什么“好心人”,又开始疑惑嘲讽自己怎会这么笃定。

    而他的侧后方,姜盏霜听闻这句话,攥成拳头。

    她真想跑到前面看看他是个什么表情。

    如果他重生了,她就会抛弃之前的想法,将他立刻严刑拷打。

    中年侧过脸,姜盏霜轻扬下巴。

    他转回去,又接着道:“有?”

    随即发出轻蔑嗤笑:“那该感恩戴德喽。”

    虽然听起来不信,又仰头自言自语:“一辈子脱不了奴隶出身,任人踩踏。若是还把你当个人看,那该为他卖一辈子命了。”

    时风翊眸光微闪,不自觉捂上心口。

    好像心底最中央,真的有那么一个人。

    但他的心停太久了,已经盖布蒙尘。只能麻木度过每刻,没想过从前,也不回忆自己是谁。

    中年见他终于有了反应,满意得不行。

    仿佛自己成为明灯,给将死之人指了条明路,浑身上下都轻松得很。

    “我觉得你长相不错,不如多祈求祈求,没准儿会有哪家贵——”

    他正说着话,另一个头戴帷帽的女子过来,指了指他。

    方才还与时风翊说着这世道的残酷,这下轮到自己时,却是在女子与牙主交易的途中始终挂着笑脸,丝毫不惧。

    待一切处理完毕,女子将身契还给他。

    他不可置信地瞪眼,双手接过,连连致谢,隔着笼子拍拍时风翊的肩,大笑着:“多谢你小子,让我知道原来真有好心人。”

    然后飞得跑远。

    发生这场景,其他人朝她蜂拥而至,又一个个被牙主用武力吓回去。

    时风翊却始终不为所动。

    女子透过帷帽,向后面的姜盏霜看去。得到了示意,这次她将手指向时风翊。

    与中年不同,他却是挣扎着不想走。

    即便身上挨了鞭子,也丝毫不动。

    “真是个犟骨头!有人买你还不动。”

    怕金主灭了心思,牙主愈发使劲,催他上前。

    时风翊被抽得捂住头,蜷起来,难掩痛苦神色。

    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守在这,也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怎么会对这里有熟悉、怅然的感觉。

    像丝线般,在心间细细地串。

    见他如此,姜盏霜懒得再看,悄悄走到牙主旁,低声耳语。

    她走后,女子又上前,塞给他个钱袋。

    牙主脸上的喜悦之色压不住,连连点头。

    回到马车,姜盏霜依旧盯着那处。

    茶兰稍稍来迟,坐稳后顺目光看去。

    她想着那人的面容,将脑海的人来来回回翻个遍也还是没印象。她从小跟在公主身边,这倒是第一次。

    “这人就是公主的旧相识?为何您不亲自将他带回昭阳宫。”

    姜盏霜攥紧拳头,思索后,还是决定暂时隐瞒,只是问:“茶兰,你若是恨一个人,会怎么处置他?”

    茶兰轻飘道:“回公主,如果那人的品行不端,又没有好家世,就直接杀了。”

    静默的长相,说话却狠辣决断。

    “如果他做的事罪大恶极,那就夺走他想要的一切。”

    姜盏霜眼中神色变得幽深,嘴角轻轻勾起。

    他想要荣华富贵,就让他穷困潦倒;

    他想要家庭美满,就让他妻离子散;

    他想要权势,就让他日日被人踩在脚底;

    他想要去死,就让他永远苟延残喘地活着。

    让他感受被背叛、分离的痛苦,让他求不得生,求不得死。让他跪在面前俯首称臣,想杀了她,却又不得不顺从。

    她要他痛苦地活着,就像自己上一世那样。

    ……

    夜深,城外寂静的密林中。

    时风翊枯败般地躺在树下,直到身上砸了许久的落叶,他才眼睫微动,醒了过来。

    不远处的树丛中,茶兰打着哆嗦,依附在姜盏霜身旁,用近乎听不见的声音问:“公主,咱们让牙主把他扔这是为什么?”

    她转头,后面还有个不知名的黑夜人。

    姜盏霜目不转睛地望着地上的人,“我要他进我的侍卫选拔大会。”

    “他背后不简单,若能引出来,可以改变许多。”

    茶兰没听明白,公主如今怎么像变了个人般,讲这些深奥的东西,跟打哑谜似的。

    突然,躺着的时风翊止不住地咳嗽,那双眼眸无神,静视着皎洁月亮。

    他不是还在牙主那吗,现在怎会到了这?

    感受着洒下来的月光,他颤抖着伸出一条胳膊,指尖想要触碰高挂的月亮。

    啊,突然想起来了,自己好像早已死过一回。

    时隔好久,那时他是皇帝,把一个人弄丢了,找了很久,哪都找不到。

    但是他不懂,为什么睁眼后会继承一个少年奴隶的身体。

    难道只是要单纯受磨难、见证自己的江山移位,最后无意义的死在这里吗?

    还是说,让他用这具身体去找遗失的那个人。

    时风翊皱眉,但是他想不起来,自己想要找到谁,到底把谁弄丢了。

    他满脸痛苦地撑着树站起来,又检查了身上,这才注意到,衣裳破烂不堪,裸露处充斥着伤痕。

    想要迈步,却哆哆嗦嗦地摔回地上。

    瞧见他的惨样,茶兰下意识皱眉,看向姜盏霜。

    公主虽然骄纵,却从来没有这样过。

    这人到底是谁?

    林中最冷的是夜风,阵阵寒气刮在身上,钻入衣间缝隙,冻得时风翊轻叹气。

    算了,就这样再次死去吧,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想什么前尘往事了。

    夜色渐浓,单薄的身躯孤独躺在草地上,很久很久,直至肤色僵白,呼吸断弱。

    姜盏霜眼神淡漠,察觉时机已到,抬手。

    始终在后面候着的人走上前,拍拍时风翊的脸。

    确认人没动静了,才一把扛到后背,将他缓缓拖走。

    ……

    东方欲晓。

    时风翊是被“噼啪”声吵醒的。

    他痛苦地睁开眼,眼前的画面旋转一会儿后,终于恢复正常,看见了声音的源头——烧得正旺的火盆。

    视线移了移,时风翊看清了屋子的大概,是个简陋的茅草屋。从窗外葱郁的树木来看,应该还在之前的深林里。

    他喉咙干得厉害,如同灌了哑药般,只能发出细微的气音。

    屋舍正巧进来一人。他端着已经盛满水的瓷碗,放到桌上,“喝吧。”

    时风翊眯眼看过去,那人矮矮壮壮,穿着打扮像个平民百姓,就连面容都是放到人群里就会被淹没的那种,实在普通。

    他不说话,自己撑着身子起来,不管水有没有问题,“咕咚咕咚”喝完后才问:“你是谁。”

    “你叫我老二吧。”

    老二坐在凳子上,只说这一句。

    没再听到还有话,时风翊探究地看着他。

    “不用防备,你昏了几日,一直都是我照顾的。”老二开口,“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奴隶身,东家打死后随便找个地儿扔。不是杀手一类的,没有杀身之祸,能救则救,所以我捡回来了。”

    看样子是个乐于救人的好心人。

    时风翊没有表情,看不出信没信。

    他挪动身子,往后坐坐,靠着墙假寐,长长地呼气。

    良久,他忽然轻道:“多谢。”

    “不用谢,你昏了好几日,伤已经快好了,之后就走吧。”老二道。

    时风翊点点头,很快就接受了自己又被救活的事实。

    “在他们眼里,你应该已经死了,想好去哪了吗?”

    “嗯。”他轻声道。

    “啧。”

    听见嘲讽的一声,时风翊抬起头,却见老二抱着双臂,睥睨他,“别装了,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好差事。你运气好,赶上宫里最受宠的公主挑侍卫。”

    “她虽离经叛道,行事荒唐,最爱花钱玩乐,但对宫里人出手大方,也不乱杀无辜,只要进了她的宫里,好处少不了你的,万一被她看上眼,还能升大官呢。”

    听见自己以后的朝代出了这样一位公主,时风翊眉宇难掩对她的轻蔑。

    他不说话,静静躺下,脸冲着墙,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小子,别人知道这么好的事都求爷爷告奶奶的,你怎么没反应?”

    听着老二的疑问,时风翊转过头,“我对皇宫没有兴趣。”

    他如今只是个奴隶身,再去宫里能有什么用?只能看别人怡然地用着自己曾经的东西。

    他记不清了很多东西,也不想再去接触那些往事。

    老二沉默了一会儿,道:“好吧,我不强求,不过你身体还未完全好,先在这休息休息。”

    他点点头,又目送人离开。

    不过,时风翊没有听老二的话。

    第二日一早,晨光还未大亮,他便悄悄起来。

    他不管这人是好是坏,只是觉得不能再这么待下去。

    屋内没有第二人,时风翊依旧把动静放得很轻。

    离开木屋后,他在丛林中狂奔。

    现在的他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奴隶,终于能这么畅快地跑起来了。

    不过这里的树太密了,绕了半天,他依旧停在原先的地方。

    他正弯腰喘气,察觉到身后有脚步的动静,还不等回头看。

    后颈一麻,意识消失,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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