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际,东方破晓,天际微晕朱砂,云霞如轻纱曼舞,漫漫铺展于碧空之上。

    “施主,你已经在这跪了一夜了,该起来了。”慧空轻声地劝说眼前的姑娘。月沉日出,昨夜见到的人却依旧跪在原地,仿佛她要与殿内的佛尊融为一体。

    长明殿前的百盏灯火摇摇晃晃,火光映照整个殿堂。每一盏灯火都由香客点上,保佑他们逝去的亲人能够平安地渡过忘川。据说,跪的越久,越能让佛祖感到真心,从而为亡魂指明方向,助他们成功进入轮回。

    可是,人死后真的能够进入轮回吗?

    陆枝无力地看着头顶的几方神尊,眼泪早已干涸。

    若是能,下辈子去个好人家吧。不为奴隶,不遇恶人,不受折磨。不然,下辈子还是不要来了。

    陆枝最后再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她现在必须离开。天色越来越亮,来到这里的香客只会越来越多,她没办法占据一席垫子不走。

    但是跪了一晚的脚显然已经麻木,有些使不上力气,她终究是在慧空大师的搀扶下才站起来。

    “大师,多谢。”陆枝松开了搭在大师袖上的手,感激道。

    慧空见过太多在长明殿前一跪不起的人,每个人都如同面前的姑娘,双目红肿,眼神空洞,脸上挂着泪痕,比刚出窑的瓷器还易碎。

    慧空只是叹息道:“施主节哀,斯人已逝,想必施主的亲人也不想看到施主这般样子。”

    陆枝的泪水再次涌出,她本不是敏感之人,只是在慧空的温声细语下再也忍不住近些日子的委屈痛苦。

    不知怎么的,与她相依为命的长姐无故失踪,而后于流溪河被人发现尸体。可是,大理寺的官员只许她辨认身份,不许她带走长姐的尸体,处理后事。

    她伸手为自己擦去眼泪,却露出了细弱手臂上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慧空看见这些伤痕,满眼怜惜地说道:“阿弥陀佛,施主真是受苦了!寺内备有草药,施主若是不嫌弃,可随我去后厢房,我师弟慧觉精通医术,能够为施主治疗手上的伤。”

    听见慧觉的话,陆枝才后知后觉自己的伤痕已暴露在他人眼前。她立刻放下了手,整理好衣袖。沈府惩罚下人通常是用枝条鞭打手心,但由于陆枝的手需要长期泡在手中,嬷嬷怕她手心受伤后干活不利索,便打在了她的手臂上。

    “大师的心意我心领了,但这恐怕会耽误你们做功课。”

    “何来耽误一说,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帮助施主也算是老衲我修行功德。”

    见对方还在犹豫,慧空慢慢往门外走去,说道:“施主请随我来,你的伤若是再不治疗,怕是要留下病根。”

    陆枝见状跟了上去。

    能在潭阶寺治病是最好的,她可以省下很大一笔诊金。

    轻风微起,吹散薄雾,露珠晶莹,点缀于草木枝头,熠熠生辉。院内的小和尚已经开始洒扫庭院,簌簌落叶被聚成一堆堆小鼓包,却又被某阵轻风吹散一些,落到了陆枝脚边。

    “无讥,专心些。落叶都扫到长廊上来了。”慧觉经过院内,对着打扫的小和尚叮嘱了一番。

    小和尚甚是委屈地答道:“师傅!是无魅师兄把落叶扫出来的,我本来都扫好了。”

    慧空对着装无辜的少年和尚说道:“无魅,莫再欺负无讥,否者罚你们两今日去把东厢房擦了。”

    陆枝看见这对拌嘴的可爱师兄弟,心底涌起一丝暖意。从前阿姐也会这般欺负她,可吵架时她又说不过阿姐,只能委屈地瘪嘴,欲哭未哭。

    慧空再次看陆枝时,她正定住一般看着无讥:“施主,让你看笑话了。小和尚不懂事,还望施主见谅。”

    她摇头笑了笑:“无碍,大师,我们继续走吧。”

    走过长廊,两人便到了后院接待客人的禅房。许是经常有人在这疗伤,后院竟然专门有一间禅房用作诊间,而房间的中间摆放着一张诊桌,一个中年和尚就坐在诊桌前翻阅书籍。

    中年和尚并不像陆枝见过的其他和尚一般珠圆玉润,眉间横肉,反倒是像文人墨客一般清风道骨。

    想必这位清瘦的和尚便是慧觉大师。

    “师弟,我见这位女施主手上尽是伤痕,便把她带过来了,你帮她看看吧。”慧空走近诊桌。

    慧觉抬起头来,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陆枝坐下。

    “有劳慧觉大师了。”

    慧空见慧觉开始诊脉,没有继续呆下去:“施主,老衲前厅还有事,先行一步。施主有什么事同我师弟说便是。”

    陆枝感激地点头,目送慧空出了诊间的门,然后将自己的视线收回,放到了诊脉的手上。

    慧觉小心地撩起陆枝的一小节袖子,细细观察了一番,说道:“施主手上的伤新旧交加,表面血色虽然醒目,但细看之下还有一些黑色疤痕陈列在下面。”

    慧觉说的没错。陆枝在沈府时经常被罚,又不能够及时治疗,大部分时间都是等伤口自愈,故留下了不少深浅疤痕。从前她时常向阿姐炫耀自己顽强,这么多伤口都没有要了她的命。

    慧觉继续说道:“我方才为施主把脉,发现施主脉搏微弱,气息不平,想来施主还有内伤在身,若是内伤持续不愈,长此以往,施主怕是会精气越来越不足,多症并发,最后累病消亡。”

    陆枝脸色平静,仿佛即将累病消亡的人不是自己:“慧觉大师,我大约还有多少日子?”

    慧觉没有明确指出,不知是怕真相太残酷还是他也不能下定论,只是回答:“姑娘好生静养,佛祖会保佑你的。”

    佛祖不会保佑无权无势之人。

    陆枝心里了然,她已是残躯一具,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包裹里拿出一个木盒,递给了慧觉。

    “慧觉大师,您医术高明,我想请您辨认一物。”此物是收拾阿姐遗物时找到的,陆枝也不知这是什么花,需要用上好的檀木盒装下。

    慧觉打开盒子,一股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待看清盒子中的物品,他的瞳孔骤时收聚,连拿盒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盒子里放着一朵鲜艳如血的红花,花瓣层叠如锦,花蕊如丝如缕,花茎犹如细蛇,花叶着色如墨,这是……狄珞!

    慧觉感觉自己的心跳已乱,顿时忘了规矩,猛地抬头问道:“此物是从何而来?”

    陆枝见慧觉大师此番慌乱神情,确信大师是知晓此物。

    “此物是亲人赠与我的,亲人走得匆忙,并未告知我其他信息。大师可知此为何物?”陆枝期盼地看着慧觉。

    对面的人慢慢将惊讶的神情从脸上褪去,换上一副蹙眉的严肃表情,垂眸思考片刻,才开口道:“此物名为狄珞,产自岩陵郡幽冥谷。既是神药,也是毒药,但在宣宗年间便已禁止采摘。现在想要得到这味药,需花大价钱去黑市购买。所以,姑娘手上这只狄珞,怕是来历不明。”

    陆枝也有点小惊讶,阿姐只是沈府的一个丫鬟,怎么会有如此名贵的药?

    “大师会不会看错了?或许这花只是和狄珞有点相似?”

    “姑娘,贫僧不会认错的。”慧觉肯定地说道。

    慧觉出家前曾在太医院任职。当时的太医院首席张太医由于错用狄珞,酿成大错,被满门抄斩,而与张太医略有牵连的慧觉也被贬为庶人,后世永不为官。害得好友人头落地,自己削发为僧的药正是狄珞,他怎么可能会认错!

    陆枝有点茫然,也许阿姐的死背后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可她现在毫无头绪,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她在沈府时曾无数次畅想过离开后的生活,可是现在都乱了套,唯一的亲人不明不白地死去,连大理寺也似乎在隐瞒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就像一颗棋子,一个木偶,身在迷中,任人摆布。

    “姑娘,贫僧见你穿着普通,亲人应当也不是什么富贵之人。但这药却出现在姑娘的手上,贫僧以为,狄珞乃是危险之物,最好销毁,不然,这药怕是会给姑娘带来危险。”慧觉不愿有人再因为狄珞而落得悲惨下场。

    或许狄珞与阿姐的死有关系。陆枝思考片刻,拒绝了慧觉的提议:“大师,多谢您的善意提醒。只是我时日不多,此物又是亡亲留下之物,实在是想放在身边留个念想。”

    慧觉见她眼神坚定,知道自己无法劝阻,只能劝自己,莫问他人事,生死各有命。

    “也罢,那姑娘好生收着吧,切记不要让旁人知晓。”

    慧觉从后面的药柜里拿出一些药材并放入一个小袋,递给了陆枝:“姑娘,此药材为神曲,可止血止痛。姑娘可以煎汤喝或者将汤浸湿的神曲切片直接敷在伤口上,可以有效止血并减少疼痛。至于治疗内伤的药,价格都比较贵,潭阶寺小小寺庙,人数众多,恐不能负担。”

    陆枝接过布袋,站起来就要跪下磕头感激,却被慧觉眼疾手快拦住了。

    “姑娘跪父母,跪天地,跪君佛,切莫跪我!贫僧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若是贫僧给姑娘的药用完了,还可再来潭阶寺取药。这些药是我们自己出去采的,数量还是够的。”

    陆枝哽咽,一时不知还能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激。

    突然,寺庙的钟声响起,她看向窗外,日轮明朗,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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