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宫，南熏殿，中宫所居。
“问母后万安。”孟显允行过礼后，一旁的宫娥便将松竹暖手银炉递了过来，桌案上还温着一盏川贝马蹄甜汤，炭火渐消，正冒着热气。
孟显允前些时日微染风寒，皇后秉持病要断根，宽肺舒气的热饮便一直备着。
皇后指尖拈着一枚黑棋，正观望着棋盘上相互对峙的黑白棋盘，适逢晨间大雪，路上难免湿滑，她便免去了各宫问安。
皇后在内殿没着那些明艳逼人的宫装，装扮亲近许多。
藕色袄裙在领口处围了一圈扎实细软的毛领，衣身绣花并非是“凤穿牡丹”“凤翱于天”的老样式，而是秋杀雨后的斑竹，挺立其间。
“显允，”皇后蹙了蹙眉头，眉心的三花翠钿微聚，像二月春中未展开的芽，“来帮本宫落两个子。”
皇后没等孟显允回应就已将手中的黑棋递了出去，正好两枚，不多不少。
孟显允接过，他刚才站着看了会儿。
这并不是棋谱上的残局，也不知道是谁同皇后对弈，竟能让皇后落半子。
皇后是对弈高手，很懂取舍之道，眼前的黑棋已然不敌，即便自断一臂也很难杀将出去，索性停手，观望透彻后再想法子。
孟显允往一重白棋中下了一子，最后一子落在最不起眼的尾部。
皇后收了几粒白棋，又将黑棋拿出了几枚，说：“黑白战平，不差半目。”
“母后没说要赢，”孟显允浅笑，“儿臣的本事只能战平。儿臣下棋还是和生母学的，她不及您。”
“少挤兑本宫，你生母是什么样的才女？那时的平宁可没人敢和她对弈。”
孟显允眼角的余光还留在棋盘上，回答道：“平宁都城中的儿郎与女郎不与她对弈，大概是她打法太凶了吧。”
“也许是吧。”皇后竖起半臂，浅浅撑着下巴，说：“原本她进宫了，本宫就不会来……哪想到她竟然一点也不爱你。”
当年孟显允的母妃也就是现已自戕的赵氏原本是最有望登上后位的四妃之首，膝下一对双生子，是瞧得到的风光无限。
可是就在成吉六年，渠玉公主因病薨逝，孟显允大病连绵卧床不起；宫中流言四起，言赵氏命格与皇命犯冲，赵氏自此失宠，于成吉九年自戕于永和宫。
病愈后的孟显允在大殿叩谢九五至尊的父皇，他努力克制着喉间的痒意，磕头声清脆有力，借此表达他对自己要由新皇后抚养无一丝异议。
一直到孟显允退出大殿，成吉帝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都没有过问过一句带一星半点温情的话语。
一个“消失”了数年，暂时看不到任何才华的孩子还带着一具略显孱弱的身子，寻常人家也许会因失而复得而热泪盈眶，可在天家这般冷血的战场之中就会有截然不同的境遇。
君父君父，先君先臣，不会是父，不敢是子。
外头风雪声渐起，呼啸地穿过抄手游廊，鹅毛般大小的雪片落在窗枢上，不一会就消弭了形状，只剩下一片濡湿。
“趁本宫现在还能对你好，”皇后看向那盏正好变得温热的甜汤，温声道：“赶紧喝了。”
“还好。”
“她只是不太心疼罢了，”雪白的瓷勺搅合着清透的糖水，孟显允吹散了点雾气，“……大抵是因为过于早慧。”
慧极必伤，祸及亲眷。
“早慧？”皇后指尖把玩着棋子，唇边是鲜花汁子染过的红锋，她出自书香门第，入主中宫统领众妃，外表温婉都是心机手段的伪装。
皇后未能有孕，膝下抚养着孟显允这位失了生母的皇子，两人是母子亦是盟友，唇齿相依，该提点自然要提点。
“不早慧就得死在冷宫，冷死、饿死、毒死，或者被打死，活着总是好的。即便被冷眼相待拳脚相向你也活下来了，可见她爱与不爱并不打紧——只要活着。”
“死了，就没那个资格了。”
“哒。”流连于指间的棋子啪嗒一声砸在棋盘上，杀去了一片黑棋。
孟显允突然觉得皇后当年应该和他生母扯过头花。
“喝完了便去偏殿一趟，沈家的小孩摔断了手和腿，已经抬到本宫这里来了。现在差不多该醒，陪他玩玩吧。”皇后瞥向孟显允，问着：“看见小玩意时的欣喜能装出来吧？”
那神情仿佛在说：沈颂庭是嫡四子，父亲是打了胜仗回来的靖安侯，你可别连个逗小孩都不会。
拿帕子擦着干净嘴角的孟显允：……
偏殿里头烧着地龙，暖和宜人。
一掀开帘子孟显允就闻到了一股清淡的秋梨甜香气，应当是皇后身边的老嬷嬷的手艺，炖甜汤是宫中一绝，用来哄小孩则更佳。
孟显允不置可否，像沈颂庭这般在边境苦寒之地长大的小孩嗜甜也正常。
孟显允望向还躺在床上尚未醒来的沈颂庭，一步步走近，孟显允知道靖安候的赫赫战绩，也耳闻过沈小将军是怎样的人中龙凤，但如果是这样……这沈四子沈颂庭最好像是个傻子。
因为只有傻得毫无攻击性才能保住性命。
孟显允拨动挂在床沿的辟邪香囊，自上而下俯视着沈颂庭。
平宁城内早有传闻沈家沈四是个长得顶好看的草包。
沈颂庭秉性如何孟显允不知，今日见到真人，向来不实的流言倒是对了一半。
沈颂庭虽尚未长开，可偏深的五官轮廓已能让人预想到沈颂庭加冠时的风采，略有些上扬的狭长眼尾是远胜于没骨画的含蓄，其余各处更是无需勾勒，笔锋过处，起伏错落。
此时脸上有几道擦伤，睡相也还算安稳，一副入梦了就忘记了断骨之痛、不知诡谲世事的纯然。
沈颂庭将手外搭放在宝相花样的织锦软被上，孟显允握住沈颂庭另一只未摔伤的手——触感软和，不仅没有一点茧子，甚至可以说得上娇嫩过头了。
看着沈颂庭掌心之中被缰绳勒出来血痕，孟显允蹙眉，心中浮现出了一丝异样的违和感。
孟显允暗觉不对。
不等他细想，躺在床上的沈颂庭蓦然轻微抽动，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唇边还溢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孟显允知道这是药效过了，开始痛了。
孟显允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继而站在一旁装作无事发生。
沈颂庭没有完全从药力之中挣脱，整个人痛得在床喘粗气，可即便是这样孟显允也没让人进来伺候。
他就静静地看着沈颂庭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孟显允不出声，只在心里盘算着沈颂庭能够忍多久才会醒过来。
“疼……”沈颂庭嗫嗫道，发出一声如游丝般微弱的气息，他一瞧见边上有人，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如同某种受伤了的幼兽，可怜极了。
……
“殿下，这是什么糖呀？”
孟显允坐在绣凳上瞧了一眼，回道：“八宝糖。”
已经坐起身了的沈颂庭嘴里还含着一枚，他盯着手心里半镂空的琥珀色八宝糖，眼睛里头的欣喜甚至不需要孟显允多看一眼，满得都要溢出来。
一派温良和善，软弱可欺。
是逗弄几回便会觉得无趣的性格，没什么不好，自然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那……殿下……”沈颂庭手指间拈着两颗不同的糖，瞧向孟显允时神情有些小心翼翼，可语气里却又很想同孟显允亲近。
沈颂庭大胆开口：“哪颗好吃些，殿下你喜欢哪一种？”
孟显允正视着沈颂庭澄澈的双眼，心中的异样感总是挥之不去，偏偏又说不出个缘由。
他只是凭本能地认为沈颂庭似乎将什么东西藏了起来——就像当年窝藏在永和宫的自己，锋利的刀子藏在肺腑，于暗处挥刃。
可这张脸……这副模样怎么看都是个被溺爱养得毫无攻击性的一团软面，无懈可击得让孟显允认为先前的猜想是错觉。
孟显允盯着沈颂庭的时间有点长了，久到沈颂庭有些不自在，沈颂庭眨着眼躲闪：“您……您也想吃吗？”
孟显允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他站起身，朝着床边走去。
孟显允越走近，沈颂庭所表露出的不自在就越强，孟显允挑眉，要是真扮傻装乖，那只能说这沈四的心应当是个竹筛，有着千八百个窟窿。
“缠丝花糖偏甜，八宝糖过硬，你不怕坏牙？”孟显允俯身拿走沈颂庭手中的糖，“御医说你要好好休养，宫中人多眼杂不比你平日里在关外无拘无束，若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东西需要你可以直接向皇后说明……至于其他人，你理都不要理。”
沈颂庭在承德宫，身份敏感，万不能出差错。
“……可我想吃，”沈颂庭脱口而出的话是孩童心性，直接遗忘了他与孟显允的地位身份，但到底是侯府出来的世家子，在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皇子之后，他立马又低头：“殿下如果不让，那我就听您的。”
这句话，符合沈颂庭所表露出的“软弱”个性，颔首臣服时更是能唤起上位者的心中怜惜。
孟显允眼底滑过一抹幽光，本就没有消下去的疑虑现下愈加增多。
沈颂庭对他，不，不仅仅是对他，沈颂庭对“他”这一类的人的劣性摸得很清啊。
“殿下，您说呢？我听您的怎样？”原本低着头的沈颂庭突然仰起脸，一反常态地与孟显允对视。
靖安候打了胜仗，沈家要是想回关外就必须在平宁留下亲眷作为人质，同时受制于皇权。
孟显允此刻嘴角勾起，眼中不见一丝笑意，看来沈家是说好了要留这个全身是心眼子的沈四在平宁了。
沈颂庭哪里是什么软弱无能人人揉捏的草包，分明是一头蛰伏丛林的野兽。
“在关外，每年七八月时就会下雪，整个地界都落得白茫茫一片，从沙地里长出来的胡草韧性好，无论下多大的雪都折不断，灰兔最喜欢将窝挖在茂盛的胡草丛里。冬日，父亲偶尔会带着我去打猎，我骑术并不好年纪太小射出去的箭也是软趴趴，刺不穿坚硬的土地。”沈颂庭如同在讲述一个寻常人家里会发生的温馨故事，“为了不让我二哥笑话，每次我都想抓最多的灰兔，但是不行，我没二哥那般好的骑射，所以总是输。”
“这时父亲告诉我，说寻找猎物不一定要仰仗强大的武力，优秀的猎人往往都有着敏锐的嗅觉……”
“殿下，我嗅到了你的野心。”
“殿下的野心在告诉我，您不想猎兔，您想狩鹿！”
孟显允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异常，锋利的薄唇开合：“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沈颂庭，你是在告诉本殿下你想要搅乱平宁的风云了是吗？！”
“都不知该说你胆大还是愚蠢！”
无论孟显允想不想登上那个位置，那都是孟家和大陈的天下，孟显允怎会让沈颂庭来此兴风作浪？
孟显允的态度在沈颂庭的预料之中，但他依旧保持着天真的模样对孟显允邀约：“殿下，我没有此意，我是在告诉您，我可以成为您的助力，比方说……选我做您的伴读。”
“问母后万安。”孟显允行过礼后，一旁的宫娥便将松竹暖手银炉递了过来，桌案上还温着一盏川贝马蹄甜汤，炭火渐消，正冒着热气。
孟显允前些时日微染风寒，皇后秉持病要断根，宽肺舒气的热饮便一直备着。
皇后指尖拈着一枚黑棋，正观望着棋盘上相互对峙的黑白棋盘，适逢晨间大雪，路上难免湿滑，她便免去了各宫问安。
皇后在内殿没着那些明艳逼人的宫装，装扮亲近许多。
藕色袄裙在领口处围了一圈扎实细软的毛领，衣身绣花并非是“凤穿牡丹”“凤翱于天”的老样式，而是秋杀雨后的斑竹，挺立其间。
“显允，”皇后蹙了蹙眉头，眉心的三花翠钿微聚，像二月春中未展开的芽，“来帮本宫落两个子。”
皇后没等孟显允回应就已将手中的黑棋递了出去，正好两枚，不多不少。
孟显允接过，他刚才站着看了会儿。
这并不是棋谱上的残局，也不知道是谁同皇后对弈，竟能让皇后落半子。
皇后是对弈高手，很懂取舍之道，眼前的黑棋已然不敌，即便自断一臂也很难杀将出去，索性停手，观望透彻后再想法子。
孟显允往一重白棋中下了一子，最后一子落在最不起眼的尾部。
皇后收了几粒白棋，又将黑棋拿出了几枚，说：“黑白战平，不差半目。”
“母后没说要赢，”孟显允浅笑，“儿臣的本事只能战平。儿臣下棋还是和生母学的，她不及您。”
“少挤兑本宫，你生母是什么样的才女？那时的平宁可没人敢和她对弈。”
孟显允眼角的余光还留在棋盘上，回答道：“平宁都城中的儿郎与女郎不与她对弈，大概是她打法太凶了吧。”
“也许是吧。”皇后竖起半臂，浅浅撑着下巴，说：“原本她进宫了，本宫就不会来……哪想到她竟然一点也不爱你。”
当年孟显允的母妃也就是现已自戕的赵氏原本是最有望登上后位的四妃之首，膝下一对双生子，是瞧得到的风光无限。
可是就在成吉六年，渠玉公主因病薨逝，孟显允大病连绵卧床不起；宫中流言四起，言赵氏命格与皇命犯冲，赵氏自此失宠，于成吉九年自戕于永和宫。
病愈后的孟显允在大殿叩谢九五至尊的父皇，他努力克制着喉间的痒意，磕头声清脆有力，借此表达他对自己要由新皇后抚养无一丝异议。
一直到孟显允退出大殿，成吉帝对这个死里逃生的孩子都没有过问过一句带一星半点温情的话语。
一个“消失”了数年，暂时看不到任何才华的孩子还带着一具略显孱弱的身子，寻常人家也许会因失而复得而热泪盈眶，可在天家这般冷血的战场之中就会有截然不同的境遇。
君父君父，先君先臣，不会是父，不敢是子。
外头风雪声渐起，呼啸地穿过抄手游廊，鹅毛般大小的雪片落在窗枢上，不一会就消弭了形状，只剩下一片濡湿。
“趁本宫现在还能对你好，”皇后看向那盏正好变得温热的甜汤，温声道：“赶紧喝了。”
“还好。”
“她只是不太心疼罢了，”雪白的瓷勺搅合着清透的糖水，孟显允吹散了点雾气，“……大抵是因为过于早慧。”
慧极必伤，祸及亲眷。
“早慧？”皇后指尖把玩着棋子，唇边是鲜花汁子染过的红锋，她出自书香门第，入主中宫统领众妃，外表温婉都是心机手段的伪装。
皇后未能有孕，膝下抚养着孟显允这位失了生母的皇子，两人是母子亦是盟友，唇齿相依，该提点自然要提点。
“不早慧就得死在冷宫，冷死、饿死、毒死，或者被打死，活着总是好的。即便被冷眼相待拳脚相向你也活下来了，可见她爱与不爱并不打紧——只要活着。”
“死了，就没那个资格了。”
“哒。”流连于指间的棋子啪嗒一声砸在棋盘上，杀去了一片黑棋。
孟显允突然觉得皇后当年应该和他生母扯过头花。
“喝完了便去偏殿一趟，沈家的小孩摔断了手和腿，已经抬到本宫这里来了。现在差不多该醒，陪他玩玩吧。”皇后瞥向孟显允，问着：“看见小玩意时的欣喜能装出来吧？”
那神情仿佛在说：沈颂庭是嫡四子，父亲是打了胜仗回来的靖安侯，你可别连个逗小孩都不会。
拿帕子擦着干净嘴角的孟显允：……
偏殿里头烧着地龙，暖和宜人。
一掀开帘子孟显允就闻到了一股清淡的秋梨甜香气，应当是皇后身边的老嬷嬷的手艺，炖甜汤是宫中一绝，用来哄小孩则更佳。
孟显允不置可否，像沈颂庭这般在边境苦寒之地长大的小孩嗜甜也正常。
孟显允望向还躺在床上尚未醒来的沈颂庭，一步步走近，孟显允知道靖安候的赫赫战绩，也耳闻过沈小将军是怎样的人中龙凤，但如果是这样……这沈四子沈颂庭最好像是个傻子。
因为只有傻得毫无攻击性才能保住性命。
孟显允拨动挂在床沿的辟邪香囊，自上而下俯视着沈颂庭。
平宁城内早有传闻沈家沈四是个长得顶好看的草包。
沈颂庭秉性如何孟显允不知，今日见到真人，向来不实的流言倒是对了一半。
沈颂庭虽尚未长开，可偏深的五官轮廓已能让人预想到沈颂庭加冠时的风采，略有些上扬的狭长眼尾是远胜于没骨画的含蓄，其余各处更是无需勾勒，笔锋过处，起伏错落。
此时脸上有几道擦伤，睡相也还算安稳，一副入梦了就忘记了断骨之痛、不知诡谲世事的纯然。
沈颂庭将手外搭放在宝相花样的织锦软被上，孟显允握住沈颂庭另一只未摔伤的手——触感软和，不仅没有一点茧子，甚至可以说得上娇嫩过头了。
看着沈颂庭掌心之中被缰绳勒出来血痕，孟显允蹙眉，心中浮现出了一丝异样的违和感。
孟显允暗觉不对。
不等他细想，躺在床上的沈颂庭蓦然轻微抽动，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唇边还溢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孟显允知道这是药效过了，开始痛了。
孟显允不动声色地抽出手，继而站在一旁装作无事发生。
沈颂庭没有完全从药力之中挣脱，整个人痛得在床喘粗气，可即便是这样孟显允也没让人进来伺候。
他就静静地看着沈颂庭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孟显允不出声，只在心里盘算着沈颂庭能够忍多久才会醒过来。
“疼……”沈颂庭嗫嗫道，发出一声如游丝般微弱的气息，他一瞧见边上有人，眼泪就大颗大颗地往下掉，如同某种受伤了的幼兽，可怜极了。
……
“殿下，这是什么糖呀？”
孟显允坐在绣凳上瞧了一眼，回道：“八宝糖。”
已经坐起身了的沈颂庭嘴里还含着一枚，他盯着手心里半镂空的琥珀色八宝糖，眼睛里头的欣喜甚至不需要孟显允多看一眼，满得都要溢出来。
一派温良和善，软弱可欺。
是逗弄几回便会觉得无趣的性格，没什么不好，自然也没什么出彩的地方。
“那……殿下……”沈颂庭手指间拈着两颗不同的糖，瞧向孟显允时神情有些小心翼翼，可语气里却又很想同孟显允亲近。
沈颂庭大胆开口：“哪颗好吃些，殿下你喜欢哪一种？”
孟显允正视着沈颂庭澄澈的双眼，心中的异样感总是挥之不去，偏偏又说不出个缘由。
他只是凭本能地认为沈颂庭似乎将什么东西藏了起来——就像当年窝藏在永和宫的自己，锋利的刀子藏在肺腑，于暗处挥刃。
可这张脸……这副模样怎么看都是个被溺爱养得毫无攻击性的一团软面，无懈可击得让孟显允认为先前的猜想是错觉。
孟显允盯着沈颂庭的时间有点长了，久到沈颂庭有些不自在，沈颂庭眨着眼躲闪：“您……您也想吃吗？”
孟显允没说要也没说不要，他站起身，朝着床边走去。
孟显允越走近，沈颂庭所表露出的不自在就越强，孟显允挑眉，要是真扮傻装乖，那只能说这沈四的心应当是个竹筛，有着千八百个窟窿。
“缠丝花糖偏甜，八宝糖过硬，你不怕坏牙？”孟显允俯身拿走沈颂庭手中的糖，“御医说你要好好休养，宫中人多眼杂不比你平日里在关外无拘无束，若是有什么事、有什么东西需要你可以直接向皇后说明……至于其他人，你理都不要理。”
沈颂庭在承德宫，身份敏感，万不能出差错。
“……可我想吃，”沈颂庭脱口而出的话是孩童心性，直接遗忘了他与孟显允的地位身份，但到底是侯府出来的世家子，在意识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皇子之后，他立马又低头：“殿下如果不让，那我就听您的。”
这句话，符合沈颂庭所表露出的“软弱”个性，颔首臣服时更是能唤起上位者的心中怜惜。
孟显允眼底滑过一抹幽光，本就没有消下去的疑虑现下愈加增多。
沈颂庭对他，不，不仅仅是对他，沈颂庭对“他”这一类的人的劣性摸得很清啊。
“殿下，您说呢？我听您的怎样？”原本低着头的沈颂庭突然仰起脸，一反常态地与孟显允对视。
靖安候打了胜仗，沈家要是想回关外就必须在平宁留下亲眷作为人质，同时受制于皇权。
孟显允此刻嘴角勾起，眼中不见一丝笑意，看来沈家是说好了要留这个全身是心眼子的沈四在平宁了。
沈颂庭哪里是什么软弱无能人人揉捏的草包，分明是一头蛰伏丛林的野兽。
“在关外，每年七八月时就会下雪，整个地界都落得白茫茫一片，从沙地里长出来的胡草韧性好，无论下多大的雪都折不断，灰兔最喜欢将窝挖在茂盛的胡草丛里。冬日，父亲偶尔会带着我去打猎，我骑术并不好年纪太小射出去的箭也是软趴趴，刺不穿坚硬的土地。”沈颂庭如同在讲述一个寻常人家里会发生的温馨故事，“为了不让我二哥笑话，每次我都想抓最多的灰兔，但是不行，我没二哥那般好的骑射，所以总是输。”
“这时父亲告诉我，说寻找猎物不一定要仰仗强大的武力，优秀的猎人往往都有着敏锐的嗅觉……”
“殿下，我嗅到了你的野心。”
“殿下的野心在告诉我，您不想猎兔，您想狩鹿！”
孟显允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异常，锋利的薄唇开合：“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沈颂庭，你是在告诉本殿下你想要搅乱平宁的风云了是吗？！”
“都不知该说你胆大还是愚蠢！”
无论孟显允想不想登上那个位置，那都是孟家和大陈的天下，孟显允怎会让沈颂庭来此兴风作浪？
孟显允的态度在沈颂庭的预料之中，但他依旧保持着天真的模样对孟显允邀约：“殿下，我没有此意，我是在告诉您，我可以成为您的助力，比方说……选我做您的伴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