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阿飘。

    我不知道自己生前是谁,怎么死的,总之我有记忆的时候就已经飘在空中了。

    但我不能到处乱飘,我曾经试图离开这儿,但刚飘出崇国公府没几步,就差点死了。

    呃...不对,我早就死了。

    话本子里常写,被困某地不能离开的孤魂野鬼,往往都是在此有所执念才不愿转世轮回,但我实在不知自己究竟有什么心愿未了,又同崇国公府有什么关系。

    总之我在府里不知道飘了多少时日,某天忽然就进入到一个伙房丫鬟身上,回忆至此我气得在空中转圈圈。

    偌大的崇国公府,抠搜至极!

    整个伙房,除了一位管事、一位掌勺伙夫,竟只有我一个打杂丫鬟,从早上起来到晚上就寝有着做不完的活,洗菜、择菜、备菜、烧火......用完早膳准备午膳,午膳没多久又到晚膳时间,偶尔还被叫起来做个宵夜。累得恍惚之际,我开始思考一个深刻的事关人类生存的哲学问题:人为何每日要食三餐?为何不是两餐?退一步来说,不吃行不行呢?

    每晚我头一沾床就昏睡过去,更别说有时间去打听信息,知晓的也仅仅是从伙夫口里听说的只言片语。

    老国公爷贺佺是三朝元老,少年时随太祖四处征战,建立了大兴王朝,后忠心耿耿扶持先帝与幼帝,直至幼帝怀元基能亲理朝政。此时他已是耄耋之年,方告老离朝,现如今常年居住于京郊西山。其子贺学林袭爵位,便是如今的国公爷,他与圣上唯一的亲姊蕴和长公主育有一子名为贺宜年,另与姨娘生有一对子女。长公主于几年前病逝,贺宜年已近而立,却无正妻,多年只得一小妾,后身患重疾,闭门不出。因此国公府的内务事宜,均为姨娘操持。府内人口简单,仆从甚少,平日还算较为清净。

    可就是这么些人的膳食却让我叫苦连天,死得也可冤枉。那日用完午膳,伙夫嘱咐我下午看好炉子上煨的汤药,还特意提醒这是姨娘为三小姐新寻的药方子,务必不能出了差错。起初每隔一炷香我就添些炭石,防止火烧得过旺,后来眼皮子越来越重打起盹儿来,不知不觉就伏在灶台上睡入了迷,再醒来时我已经在空中飘着了。还是管事进来叫了几次没应,才发现我早已没了气儿,“造孽哟,这丫头是受熏毒而毙啊。”

    府里通知我的家里人将我带回去葬了,恰逢大公子贺宜年回来,听闻此事,吩咐人又额外补了好些银子。

    做阿飘这么久,我只见过贺宜年一两次,当时我好几次试图飘出府外,皆以失败告终,于是盘在门匾上无聊张望着。

    至午后,一辆马车从主街驶入,稳稳停在门口,驾马的男子掀开帘,搀扶马车内的男人下来。我这才看清那个男人一身藏青撮缬鹤氅,惊蛰已至,竟还如此惧冷。何况他身高八尺,骨架修长,却还需借旁人的力下车,似个女娘作态。

    他站在门口并不进府,反倒是盯着门匾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我一低头就与他漆黑的瞳孔对上,那双眼瞳似是他苍白脸孔上唯一笔重墨。明知他看不见我,我还是收回了在他头顶晃悠的腿,老老实实地飘下来。

    贺宜年的院子在府里最深的西侧,寻常不允许人过来打扰,我一路随他来到院子门口,他却忽然转身,吓得我一激灵。别人都是怕鬼,到我这儿变成鬼怕人,说出去谁信啊。在他身边飘着实不太舒服,打那以后,我都避着往这边来。

    从那丫鬟身上出来几日后,我飘得越发吃力,且又出现了上次那样被拉扯的感觉,想来可能又会进入到新的身体。这次我别无所愿,只希望新身体是个不用干活的主儿,最好是每天躺着都有人伺候。

    当真是天爷显灵,菩萨眷顾啊!

    我一醒来就躺在床上,刚想爬起来就被人按下去。“小姐,您便好好躺着吧。”

    小姐?哈哈哈哈哈这次终于不用累死累活地干了。

    行,正好感觉这新身体似乎还并不受用,我姑且先美美睡上一觉,待养足精力后再说不迟。

    一个时辰后再次睁眼醒来,屋里已点上灯,我手软脚软地从床上爬起来,怎么休息这么久还是浑身乏力。没等我好好缕缕,一个嬷嬷循声而入,“诶哟我的小姐,你怎么自己下来了。”

    她焦急地放下手中的汤碗,不由分说地将刚下地的我架回床上,接着厚厚的锦被压下来,“快入冬了,小姐可千万不能着凉。”

    我刚想开口,那碗汤就进了我的嘴,我一个字也说不出,下意识就着嬷嬷的手咕噜咕噜往下咽。“已是戌时了,小姐喝完安神汤便早早休息吧。”

    诶,不是,我刚醒呢。

    可惜那碗安神汤太有效果,昏昏沉沉快闭上眼时我才想到,这个府里的小姐除了姨娘所生的三小姐,还能有谁?我上次就是替这个病秧子小姐熬药猝死的。

    第二日醒来,我估摸着应是卯时,往日这个时辰我已经在伙房准备好膳食了。趁着房里没人,我打算起来活动活动手脚,这身体已满十岁,却和五六岁孩童身量一般,看顾得过于仔细并不是什么好事。只是刚坐起身子,便心口发紧头晕目眩。

    这不仅是打娘胎带出来的心疾,也是躺得太久,一时供血不足所致。我轻抚胸口,配合呼吸捋气,终于好上许多。慢手慢脚爬到床边,趿拉着小鞋一步步移到窗前,已累得小喘,刚想开窗透几口新鲜气儿,嬷嬷进来了。

    “诶哟我的小小姐,且快快躺下。”

    大妈,你闭麦吧。

    我费了一盏茶的时间走下床,她两秒就把我放回去,这次我终于忍不了,将脸撇到一边。

    “小姐,可不兴闹脾气,你瞧天还没亮呢,乖乖喝了这碗药,再歇息片刻。”

    “饿了。”

    “喝完药咱们就用早膳。”嬷嬷孔武有力的手臂架着我,咕噜咕噜又是一顿灌。我的早膳就是小小一碗羹,里面不知道放的些什么食材药材香气扑鼻,总之都是极精贵的续着命。我连端碗的气力都没有,只能任由她一勺勺地喂,刚尝出个味儿就没了。我眼巴巴看着她,舔舔唇示意还想再吃,嬷嬷替我擦嘴,“吃多了不克化,小姐躺着不舒服。”

    你个老东西,你也知道躺着不舒服,能不能让我下来走两步。

    她不管不顾就把我往被子里塞,边掖被子边碎碎念,“小姐,再睡会儿吧,醒了姨娘就来看你了。今日二公子休学,指定要来陪你玩的。”

    我不服,仅剩能动的爪子扑腾反抗,她一把抓住给我塞回去,手在被子上轻拍着哄我睡觉。

    半月下来,我愣是没出过院子,最远也不过下床在房间门口走了几步。吃得少动得少,又时不时犯心悸,如此恶性循环身子更是透支。我那劳什子姨娘和二哥前来看望多少次,都没说上两句话。

    唯一能说上话的就只有这个嬷嬷,然而这老登一开口就是,睡吧睡吧,跟念魔咒似的,我一边生气一边犯困。

    一日清晨,嬷嬷伺候我喝完药躺在床上,我也不折腾了,这具身体算是要完了,她爱咋咋地吧,反正我是认命了,就等着死呢。

    院子外传来动静,嬷嬷欣喜:“指定是姨娘来了。”

    那脚步声停在门口却未走进,嬷嬷迎上前去,惊讶地叫了声大公子。

    “我听闻三小姐近日身体不佳,可有好转?”

    嬷嬷低下声答道:“前阵子风寒好不容易有了点儿起色,近几日又心悸频发,眼瞧着身子是越来越不好了。”

    我努力梗着脖子看贺宜年走进来,他比上次看起来好了很多,一进屋便皱起眉头,估计是被这屋内的味道熏着了。常年的药罐子,连床幔边都挂着药草香囊,又不常通风,可不得难闻。

    果不其然,他走到窗边,撑出一掌的空隙,晨间微风云雾迫不及待涌入。

    嬷嬷在一旁嗫嗫道:“这,三小姐受不得凉气,姨娘嘱咐...”

    “无妨。”

    好霸气,我好喜欢。

    他在我的床边坐下,我讨好地朝他笑,表示他干得甚合我意,又被他手里的花吸引过去。

    “今日新摘的木芙蓉,你可喜欢?”

    我微微点头,喜欢死了,一天到晚都在死气沉沉的房间躺着,看到粉嫩色彩,心情都要好上几分。我很想坐起来和他唠两句,但眼皮子快要撑不住了,睡过去之前听见他说:“再过些时日,园子里的腊梅又要开了,到时再带你去看,可好?”

    好好好,可不许骗我,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的意识支撑着我紧紧捏住他的一片衣角。

    他拍拍我的手,安抚道:“一言为定。”

    我便睡过去,再也不省人事。

    腊梅开得正盛时,我的身体也到头了。连着昏睡几日后,一天醒来突然精神了,嬷嬷大约知晓我快熬不过去,抹着泪宽慰我:“再等等吧,老爷和姨娘晚些就回来了,定会给小姐带西山寺的梅花香饼,小姐最爱吃的。”

    昨日是腊八,国公爷带全家去了京郊西山寺探望老国公,两个时辰的路程也不算远,偏偏昨夜下了场大雪,一直到今早才停,封住了下山的路。

    “大哥呢?”

    “大公子自然也去了。”

    她所说的夫人是贺宜年的生母蕴和长公主,当今圣上唯一的亲姊,她故去后先皇的血脉便只剩圣上一人,因此贺宜年这个亲外甥自是备受荣宠。

    嬷嬷将我搂在怀里,终于不再一开口就说让我歇息的话,我便趁此机会多打听几句。“大哥前日来看过我?”

    “小姐那时已休息,大公子不便打扰,只在门口站了会儿,问了老奴几句。”嚒嚒问我:“小姐如今不怕大公子了?”

    怕他?他虽是正室嫡子,可从没有架子,府里人都道大公子温和慈善,我这个妹妹为何要怕他?

    虽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但我敢肯定的是,我的死与崇国公府一定脱不了干系,甚至与贺宜年有关。那天他说再带我去看梅花,意思是以前也带我去过。

    我试探道:“大哥很好,带我去看了梅花。”

    “看梅花?”嬷嬷的表情迷茫了片刻,小姐的身子不好,一到冬日是不出门的,更别说隆冬时节赏梅。她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来,“是了,不过那是五年前的事,小姐尚年幼,怕是记差了,那次不是大公子带你去的。”

    那是谁?我想到了贺宜年的妾室,她是这府里我唯一没见过的人,好几次转到那院子附近,都觉得魂不畅快,即便我是阿飘,也不能随便穿墙而过一探究竟。

    “不是大哥吗?”

    “不是。”嬷嬷放低声音,“是明公子带着小姐去的,小姐可还记得他吗?你以前最喜欢明公子陪你玩。”

    我迷茫地摇头,明公子又是谁?指望嬷嬷能多说几句,谁知她只是点点我的额头说道:“不记得罢了,不记得也好。”

    我被框在她怀里,渐渐生出睡意,恍惚想起昨日是腊八,我当三小姐的第一天是九月初八,刚好三个月,上次用那丫鬟的身体也是三个月,我不信这是巧合。那三小姐到底是因我而死,还是寿命本就如此?

    再次醒来时,我在一人的背上。

    “大哥?”

    “醒了?”他并不回头,颇显吃力地向后腾出一只手,拉紧我的兜帽,“我带你去看梅花。”

    院子里还有积雪,下山的路上雪更不会化,不知道他是怎么赶回来的。

    梅园挨着贺宜年的院子,点点红梅,片片白雪,阵阵幽香,我看迷了眼。

    “大哥,谢谢你。”我是真心实意感谢他,这是我当三小姐最开心的一天。

    虽然心中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是谁?我生前是否和你认识?我又是怎么死的?

    却不知从何问起。

    “宝儿,你可还有什么愿望?”

    宝儿,宝儿,生来就是别人的珍宝却并不如意。

    “我希望下一世,身体康健。”

    能跑能跳,吃嘛嘛香。这是对三小姐来世的祝福,也是对我下一具身体的期望。

    “还有,”我心中蓦然疼痛万分,用尽最后的力气抱住贺宜年的脖子,“大哥,你要保重。”

    他侧过头看我,神色难辨,那双眸子依然让我心惊。

    贺宜年背着死透的三小姐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直到积雪压断梅枝,簌簌往下落,方才惊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我按住心口,为何魂魄已飘出,这里还是会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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