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武是内院的杂役小厮,身体健壮,干活勤恳,但脑子木楞。我在他身边转悠了一天,左看右看,也不像是只能活三个月的人。

    尤其他还是个男人。

    入夜后,他躺在床上鼾声大震,我站在床边很是纠结。他虽说傻了点,总归是个老实人,凭什么因为我就只能活三个月。可压根不容我多想,很快我就失去意识。

    新的一天,新的身体。

    这是我第一次附在一个男人身上,所以免不了有些兴奋。

    哇!这浓密的体毛

    嗬!这健硕的胸肌

    哈!这粗壮的腰身

    啊?这…

    这什么玩意儿?大早上的咋整这出?

    我不是很明白,但隐约间也有点明白,正当我打算努力明白明白,外面传来动静。

    嗷呜~嗷呜~

    嗷呜~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吓人,府里什么时候有狼了,我飘这么久从没见过啊。

    片刻后,一个同样小厮装扮的人踹开大门,来到床边,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道:“敖武,你还学会偷懒了是吧?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

    噢,原来那匹狼是我。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快到伙房去,今日不上朝,主子们等着早膳呢。”

    我模仿着敖武平日里的忠厚老实,一言不发,起床就往外走。先从下人住处绕一大圈去最远的伙房,取回装得沉甸甸的两个大食盒,送至国公爷、姨娘和二公子处,又绕回去取了大公子院里的膳食。好在我如今体力好,左右各拎一个,气儿都不带喘的。唯一难熬的是,一路上食盒里传来的阵阵香气,对我这个许久不曾正儿八经进食的胃充满了诱惑。

    等我跑完这一趟,那小厮早在离大少爷院子不远处等着了,见我过来就急匆匆地接过食盒去,“好了,你回吧,早膳我替你留着了。”

    我栽树,你乘凉,门儿都没有。好不容易来这儿一趟,我可不会轻易就走。

    大公子的侍从关岳早已在院门口等着了,因着大公子这边平日是不用送早膳的,今儿额外多了差事,便打赏了下人。

    小厮拿着串铜板眉开眼笑地往回走,他就知道会如此,然而没走几步,就被关岳追了上来。

    “我问你,今日的食盒可是你亲自去伙房取的?”

    “是小人取的。”

    “那可是你亲自送来的?”

    “是小人亲自送来的。”他佝偻着腰,头顶冒汗,拿不准是什么事。

    “半路可曾打开?”

    “未,未曾。”

    “大胆。”关岳抱在手里的刀利落出鞘,“竟敢说谎,那食盒分明是被人打开做过手脚。”

    这个罪名他担当不起,我躲在一旁,见他扑通一声就跪下来,然后一点没犹豫地供出我的名字。

    “不是我,是那敖武取的食盒,也是他送来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及时从一旁跳出来,“大人,他说的没错,这食盒是我取了送来的。”

    “那我问你,这定胜糕一碟向来是六块,为何今日送来的少了一块?”

    我还没傻到真去偷吃,何况我悄悄打开食盒看过,里面好几样点心都是祭品,死人的东西我更不会吃了。

    “大人,昨儿下了一夜的雨,我从洗春池边经过时脚底打滑,不慎把食盒摔了出去,当时急着送膳食,把盒子盖上就走了。现在想来定是那会儿散落了糕点,大人可去池子边查看,说不定就能找到缺的那块定胜糕。”

    我可是特意将它丢在显眼处,再加上袖口裤管均一片污泥,关岳果真信了几分,没一会儿便从池子边回来。

    “偷奸耍滑,罚你半月月钱,若是再让我逮到,便逐出府去。”处理完那名小厮,关岳又转向我,“你,跟我进来。”

    这是我第一次进大公子的院子,院墙比一般的高,进门朝北便是正房,左右各一间厢房,南面几间耳房。院子西南角栽有一颗光秃秃的枯枝,不知是甚么树,在这冬日里,为寂静的小院更添几分嶙峋寒意。

    吱呀一声,西厢房的门打开,贺宜年同一老仆走出,身后的门并未合上。我看见一女子端端正正背坐于凳几上,只见她一头墨发如瀑,纹丝不动,想必便是晴姨娘。没等我细看,贺宜年已走至跟前。

    “院子人少,我瞧你还算老实,可愿来我身边做事?”

    “愿意,我愿意。”

    长了一副老实人的脸真好,非但没怪罪我,还能有机会靠近他。我忙不迭地表忠心,“府里人都道大公子心地仁慈,能为大公子做事,是小人几世修来的福分...”

    关岳不耐烦地打断我,“用完早膳去府门口等着,今日随公子出门。”

    老哥,我懂你的不爽,但是对不住了。

    从今天起,我,嗷呜,要做大公子身边最忠心的一匹狼,只能请你让位了。

    天色未亮,街上空空荡荡,只有车轱辘撵过石子路发出桠桠声,马车一路驶出城外。我跟关岳同坐在车前,一路上开了无数口想套套话,但他不稀得理我,始终冷脸相对。我能理解,毕竟上一秒我还毕恭毕敬叫他一声大人,这一秒就同他平起平坐了。

    贺宜年在车厢内咳嗽,我屁颠儿地凑过去,关怀备至。

    “公子,没事儿吧?”

    “无碍。”

    “您喝口热水。”把水壶递进去后,我还没来得及收回咧着的大牙巴,转头就对上关岳那张死人脸。

    他一鞭子甩在马屁股上,马跟嗑嗨了一样跑得飞快,差点给我送下去。好在我牢牢抓住车梁,也抓住这个拉踩的好时机,“你慢点儿,小心惊着公子。”

    一点眼力劲儿没有,三天之内我必取代他,成为大公子身边第一人。

    我屁股都颠麻了,马车才停下来,关岳查看四周无人后,将马栓在一棵树上,我们步行穿梭在野林子中。迟钝如我,此刻也发现了不对劲。

    刚想开口,关岳一个眼神让我闭嘴,看样子他们早发现有人在跟踪,所谓的谨慎查探也不过是装出来的。

    一刻钟后,我们走出树林,终于在一小片土坡前停下。此处杂草掩映,偏僻寂静,偶尔几只鸟儿掠过,消失无痕。

    贺宜年率先拨开足有人高的杂草走进去,里面赫然是一小座坟堆,坟前立着块无字木碑。他点燃三炷香插上,又烧了不少纸元宝。那些跟踪的人为了不暴露踪迹,藏在外面的林子边,看不到草丛里的情形,只见一行青烟盘旋上空。

    贺宜年掀开外袍,在坟前就地而坐。关岳将一碟碟点心从食盒端出摆好后,竟然拈起一块送进自己的嘴里,他未用早膳,赶路又累又饿,一口气吃了好多块。

    只有我在一旁干站着好奇,这里埋的是什么人?按理说能让贺宜年跑这么远来祭拜,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可是这么重要的人又为何葬得如此潦草?

    贺宜年看出我的心思,“你想知道这里埋的是何人?”

    “他叫明承。”不等我作答,他已起身站于坟前,手放在那块无字碑上来回摩挲着。“是我此生,挚友。”

    明承。

    带三小姐看梅花的那个明公子?

    不知为何,这名字好熟悉,我似是听过无数次。

    说不定他就是帮我寻回记忆的一个突破口。

    关岳不在,我的差事也并不多。贺宜年不要人近身伺候,晴姨娘喜静,甚少露面,由那名叫容娘的嬷嬷伺候。贺宜年每日都宿于晴姨娘的房中,有好几次我远远瞧见他替晴姨娘梳发,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还时不时啄吻她的额头,缱绻至极。

    这样的贺宜年属实让人意外,我想或许这就是他不立正妻的缘故。

    无事可做,我就在府上四处晃悠,仗着体力好,见缝插针地抢活干,总算安全打听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明承,前幽州刺史明永常之子,十八岁随父征战,灭鲜卑,击柔然,二十岁平蔡州之乱,后解南方之围,得圣上嘉奖,封为车骑将军,设将军府,置官属。他少年时期曾居于国公府几载,同贺宜年是挚交好友,两人一文一武,名满京都。后因其父明永常与柔然联合,背国通敌,双双死于北地。

    如此罪名,贺宜年竟还敢祭拜实属胆大妄为,即使圣上乃他亲舅,若得知未必不会怪罪。可这样一来我更想不明白了,他选择如此荒僻的野外,只敢立无字碑,且早早出门行程隐秘,就是不能让人发现。那明知一路有人跟踪,又为何装不知情,继续我行我素?或者他本就是故意引人来看?

    夜间我将沐浴的几桶水抬去净房,看着贺宜年缓步而入。众所周知,人在出恭的时候最脆弱,也最容易卸下心防,其次是浑身光不溜秋地沐浴时。算准时间他应是脱完了衣物,我猛地返回冲进去。

    我原本设想的是他多少有点惊慌,可能会呵斥我,让我滚出去。但我进去的时候,他神色自若地坐在浴桶里,一片氤氲中看向我,似是早料到了。我扣扣脑袋,一时不知道进还是退,还是贺宜年先开口。

    “何事?”

    “额...忘放帕子了。”这段时间以来他的随和让我快忘了第一次见他时的惧怕,此时他微微敛起嘴角,倒叫我记起来了。我走过去将帕子搭在桶沿上,又退到屏风后,再不敢妄动。

    “阿武,你在府里做事多久了?”

    “三年了。”

    “进府三年,做事依旧如此莽撞,新主子进了门,又如何能伺候好?”

    “阿武知错。”随后我不解地问道:“您说的新主子是?”

    “自然是嫁与我的夫人。”贺宜年面色平静地吩咐,“东厢房多年未有人住,这些日子你便收拾出来,再看看有什么需要置办的,自行添置吧。”

    一点口风都没有,明明昨日我还听见国公爷和姨娘说起贺宜年无正妻,为此事愁地叹气,怎么突然就有新夫人,就要收拾屋子了?

    “公子要娶亲了?”

    他却反问道:“我年过三十,难道还不应当娶亲?”

    “应当应当,只是有些突然罢了,之前从未听公子说过,不知哪位女子有这福分?”

    他却只是笑笑,“待夫人进了门,你自然就知道了。”

    我不由得想起晴姨娘,宠爱归宠爱,这正妻之位果然还是另有人选。

    哗啦一声,贺宜年从浴桶中站起,另舀水冲净,擦干身子后缓步走出屏风。他虽体弱,却比我还高上半头,站在面前,我便被皂角的香气包围,低头看着他发梢的水珠在中衣上洇出一块块湿润。

    “阿武。”他忽地叫我,“你为何还不成亲?”

    还好我早就打听过,这个敖武年近四十,无父母无妻儿,三年前入的国公府,至于以前是打哪儿来的,倒没人知晓。

    “小的一个人都习惯了,不适合成亲。”

    贺宜年盯着我看了片刻,他的脸因热气蒸腾,泛出血色。“你既未成过亲,又怎知自己不适合?”

    我看着他略显红润的唇一张一合,突然感到无所适从,于是低下头嘿嘿笑一声,作出一副老实人的样子。“小的一把年纪,身无长物,也没什么本事,就不去耽搁别家姑娘了。”

    “耽搁与否,应是被耽搁的人裁定,你说的算不得数。”

    贺宜年的亲事很快就传遍了。

    除夕前夜,圣上于宫中设宴,皇后娘娘有意将自己的娘家侄女指给贺宜年。他不仅公然拒绝,还为自己另求婚事,只是人选令众人惊掉下巴。

    他求娶的对象是翰林院典簿的次女,一个八品小官员连参加今晚宴会的资格都没有,这样的身份怎能和皇后亲侄女相提并论。更叫人唏嘘的是,这个叫荀清莹的女子已嫁过人了,如今以未亡人的身份在城中经营一家医馆。

    皇帝面若寒冰,群臣无人敢言语。

    “多年前,你同朕说,心仪女子已许配人家,可是指她?”

    “正是。”

    “你多年不娶妻,也是为了她?”

    “臣原以为这一世都与她无缘,本想如此便罢了,只是心中已容不得他人。可如今既如此境遇,臣也想为自己争取一把。”贺宜年伏下身去,深深一拜,“求陛下赐婚。”

    他贺宜年是什么人,崇国公府的嫡长子,未来的国公爷,皇帝的亲外甥。盯着这桩婚事的人不知有多少,谁都没想到他钟情的竟然是一个罪臣之妻。当年要不是圣上发善心,早就该同她夫君一起去了,虽苟活下来,却是连娘家都不敢和她沾上关系。

    一时噤若寒蝉,人人都以为皇帝会大怒,他却开怀大笑,准了这门婚事。

    “一个女子罢了,竟让你深情至此,朕要是不遂了你的愿,只怕阿姊会责怪我这个当舅舅的。”

    人人都说,荀清莹莫不是天生好命。出身低微,容貌也未必多出众,可当年嫁的是都城最潇洒恣意俊美无双的小将军。如今三年孝期刚过,又得了个高雅出尘的贺宜年。

    只有我知道,这荀娘子不见得多想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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