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绿的冬裙在寒风中乱飞。

    身后跟着两个宫人,一个手捧汤婆子,外头包着火红的狐狸绒,另一个持着花灯,新年还有些时日就到了,她却早早就让宫人开始做花灯了。

    雪下得很大,她甚至没有撑伞,长睫上落的也是雪星子。

    “殿下,慢些!”

    身后跟随的宫人心要蹦出来了。

    终于,在长廊一端,寒风与飘雪吹动的玉穗旁,伊人就停在那里。

    涅平公主元迎顿时停住了脚步,小步朝着走去,这才恢复公主的端庄。

    “微臣拜见公主。”韩苍舒躬身抱掌行礼。

    元迎伸了手去,“给我。”

    身后的宫人一时不知道她是要哪一件,“殿下要花灯?”

    “蠢货,汤婆子!”

    “是,奴婢愚钝……”双手奉上,低头道歉。

    她将暖和塞入他手中,“苍舒哥哥,你回来了,怎么没有人同我说?”

    韩苍舒笑了笑,递出帕子,示意她擦一擦脸上融化的雪水,“快要过年了,这才回来陪着叔父过年。”

    公主同他在宫道上慢慢走着,她真希望就同他走一辈子,走到后头,甚至越来越慢。

    韩苍舒看出女儿家心思,接了宫人的伞,“微臣替殿下撑伞。”

    元迎当即后退一大步,韩大人要替她撑伞。

    “殿下,怎么了?”

    她溜回伞下,“没什么,只是受宠若惊。”

    她是当今大卫皇帝最宠爱的第三女,竟也会觉得这世间有她不能承受的宠爱。

    “殿下,微臣要出宫了。”

    远处早有一辆马车,马车旁有韩家的家丁在等候,站在寒风中。

    “等一等,再等一等。”

    元迎知道他很忙,所有细作的情报都归于他处理,他常年来往于各国,就算是回了卫国,也是停数日便要离开了。

    如果他能永远留在她身边就好了。

    “殿下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微臣?”

    他总是进退有度,元迎都快忘了小时候这个大哥哥伸着手对爬到屋顶的她说,跳下来,我接着你。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到如此生疏的地步。

    他越长大,人便越出尘,来宫中的次数也渐渐少了,除非陛下或者母妃召见他。

    元迎从袖袋中掏出一只精巧的玉壶,只有掌心大点,“苍舒哥哥,此前我听闻你问宫中御医要烫伤药,能祛疤的,是不是你执行任务时受了伤?”

    韩苍舒未回答,却问道,“殿下是从何而知,微臣受了伤?”

    元迎急忙强塞给他,“你果然受了伤,这烫伤药,是世间最好的烫伤药,没有什么烫伤是这药膏治不好的。”

    “殿下,不必了,多谢。”

    元迎道,“你不要同我客气,别看就这么一点点,足够疗一身的伤了。早年母妃宫殿失火,身上烫伤多处,正是秦御医配的这副药,现如今,这里头几味药材已再也寻不到了。宫里统共就四壶了。父皇叫人常年替母妃备着一份,母妃又给我备了一份,现如今,我也不需要,你拿走就是。”

    韩苍舒看着她那双眸子,一时间凝视难以脱身。

    她的脸当即红了,“苍舒哥哥,你怎么老盯着我?”

    他意识到失态,收回目光道,“微臣是……是觉得殿下的头发长了。”

    “啊?”元迎没反应过来,“发更长了?”

    不会吧,前些时候才修剪过一些。

    “是吗,那想来是长了些,你走得太久了,上次离开,我的头发还没这么长。”元迎顺着他说道。

    韩苍舒这就要告辞了,意识到这一点,委屈又涌上心头,他又要走了。

    “过完年,你还进宫吗?”

    韩苍舒收好了药,心中却在想其他事,“年后微臣要去启国。”

    “怎么又去?”

    “如今启国朝堂风云变化,正是扎入钉子,日后便于收网的时候。”

    元迎真想跟他一起去看看外面的天地,他周游列国,行万里路,应该见识到无数她从未见过的风花雪月。

    “外头有意思的很,是不是?”

    韩苍舒想要跟小时候一样揉揉她的软乎乎的脸,刚伸出手便停在了空中,“没什么有趣儿的,外头乱,你在宫中,温暖又安稳,不好吗?”

    元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可他这话不对,“宫中从不温暖安稳。”

    他看着元迎,那双曾经慷慨天真的眼睛,竟也染了风霜一样,可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

    也对,在帝王家,纵使是她,也如履薄冰。

    “公主不快乐?”

    元迎咬了咬下唇,“我陪着母妃,很好。”

    佳妃娘娘的心头肉就是她,若她也不快活,这宫中也没几个人日子是过得好的了。

    “可是公主为何皱眉?新年要到了,不妨愉快些。”

    “母妃近来又在梦魇,前几日赤着脚竟在院外梦游,下了那么大的雪,侍候的宫人连拉都拉她不住,你也知道母妃身手很好,不是常人能控住的。”

    韩苍舒将元迎的难过收入眼中,却不再多劝解。

    马车轻晃,府外早有人在等候了。

    “七郎回来了,去告诉老爷。”

    婆婆掸去韩苍舒身上的雪,“公子一路可还顺利?”

    这是照顾他长大的人,自然心疼他,早知道他今日回来,就都备好了东西,房屋收拾得干净,还在屋中熏了他喜欢的香,将那棋具摆在了卧房。

    撇去浮沫,是今年的新茶,叔父一向不喜欢陈茶。

    他的性子也绝不是守旧的。

    叔父将茶烹好,收拢茶器,“查得如何?”

    “叔父高见,苍舒顺着线索,果然查到了。”

    “那孩子如今还好吗?”

    “一切安好。”

    “那可不妙。”

    韩苍舒道,“为何?”

    “你要让她成为你棋盘上的一子,就不能让她安好。”

    “是。”

    “这步棋会是日后你我的后手,埋得越深越好。”

    “年后苍舒会去再寻她,收为已用。”

    “用过晚膳,你明日就去吧。”

    甚至不愿留他在家过年。

    韩苍舒没有再多言,低了眉眼,轻啜了一口新茶。

    尘埃落地前,他都需要步步谨慎。

    只是也跟随那温热清透的茶汤,饮下了喉中的叹息。

    他与叔父相对而坐,一抬头,见叔父正望向窗外的雪。

    “启国的雪,比卫国晚些,你明日出发,穿得……厚实些。”

    韩苍舒微微一怔,随后应声道,“好。”眼中的冰雪却一点点化开了。

    他抱着一个女子,更准确来说是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在风雪中慢慢行走。

    她的呼吸若有若无,可他站在风雪里,放眼望去,天地间,竟再不知晓去往哪里救她。

    洁白的雪覆盖大地,今年是多雪的一年,想来明年的收成一定好,风雪瑞丰年。

    天地间,除了这抱着女子的人,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另有一个黑点,靠近了。

    直到他走到他面前,他才看清楚来人,雪实在太大,视线不佳,仇人恩人,五步之外,也都分不清面容。

    况且这人日后是他的仇人还是恩人,尚未可知,初玖想。

    “你说过,得到《天机清心经》,就能救她,我已经拿到了,可她就要死了。”他最后一句话,悲伤难抑。

    韩苍舒没有回话,一只手撑伞,一只手伸向了他怀里的女子。

    “你做什么?!”

    韩苍舒道,“要救她,你就该乖乖闭嘴。”

    他的手贴在她胸前,缓缓注入一股内力。

    初玖不敢乱动,站在风雪中,抱紧了怀里人,又不敢太重,生怕揉碎了她。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开始待她如珠如玉,或许她本来就是该受人保护,珍重的那种人。

    她有原则,有道义,哪怕她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世家身份,她也还是她。

    颜,萧,两大世家过去是她的荣耀,可失去这些虚名富贵,并不折损她闪亮的优点。

    她值得身边人倾尽全力待她好。

    韩苍舒自掌中注她身躯一股内力,护住了他心脉,脸上不表,心中却明白,他来得及时,若不是时候刚刚好,恐怕不出半炷香,她真的会死在这大雪里。

    见她的胸脯又开始起伏,呼吸恢复正常,初玖才放心一些。

    他虽然厌恶这个人,准确来说是参杂着嫉妒,他这种人一看就是世家之人,身居高位,站在他面前,两人尽管差不多个头,可总有一种矮他一截的错觉。

    男人之间的嫉妒心,大多时候比女人更甚,也比女人更为敏捷,有时甚至不为了争夺什么,嫉妒心也会在初次相见时涌出。

    “她的身体太虚弱,若靠她自己,《天机清心经》想来也不能练,我须得为她注入几日内力,一边护住她心脉,一边带她一起练。”

    初玖年纪不大,但也是老油条了,如何听不懂他的意思,“从一开始你就想要《天机清心经》,只是你不便出手去夺。”

    韩苍舒不在意他对自己的敌视,如同苍鹰不在意麻雀叽喳。

    他已成竹在胸。

    “你是卫国人,又在启国出现,如果说你是周游各国的商人,我是断然不信,所以,你是卫国人的细作?”

    韩苍舒并不想回复他的质疑,哪怕他已猜中了事实,“所以,你给不给我?”

    颜玦的额间贴着他的脖颈,依旧是凉的,他将她揽得更紧了,“就在我脑中,如果你可以切开我的头颅,大可以直接拿去。”

    韩苍舒笑了,那时一种不屑的笑,“你去过卫国的都察司吗?”

    可惜初玖不是卫国人,也不是他的属下,“你的酷刑,对我而言不管用,她若死了,你哪怕用尽酷刑,我也不会让你知道心法中的一个字。”

    韩苍舒咬紧牙关,脸上却是笑的,“不如我们谈和,你要救她,而我要心法,就算是我知道了心法,也不会不救她。”

    说罢,他伸了手,“将她交给我,你告诉我一部分,若她好转,你再告诉我下一部分,直到她能克制体内的内力化为她所有,不再受苦。”

    他所说正是初玖所想。

    初玖没有将颜玦交给他,“好,那我们就这样说。”

    韩苍舒要的东西,不会是什么一文不值的,如果颜玦比他知道得更多,也就能比他练得更深,日后修为在此人之上,也有可能,初玖想到这里,已定了心绝不告诉任何人《天机清心经》后几章。

    为了拿心法,阿满吃尽了苦头,他自然要将最好的,留给阿满。

    两人既然说开,便不再站在雪里做雪人,更何况还带了个重伤险些死掉的,耽误在冰雪天里就不好了。

    屋子里暖烘烘的,他坐在矮脚案桌边。

章节目录

风马颜不缺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莫使金樽空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莫使金樽空并收藏风马颜不缺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