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出去,那两个照顾阿满的侍女正躲在一个角落说悄悄话。

    他存了个心,闪身在柱子后偷听。

    呦呦道,“现在侯爷还不知道,我问大小姐要不要传话先通知家里,你猜她怎么说?”

    “肯定是不许我们传话,你这都不明白。”

    “什么意思,找到二小姐不是好事一件吗?”

    “你个傻子,没听见大小姐说此事不许走漏风声?”

    “哪能连家里都不告诉,我不信当年拐走二小姐的山匪知道消息还能来掳走一次。”

    “真是蠢到家了,大小姐的意思就是瞒着家里,先不要告诉他们。”阿狸道。

    “啊,原来不是瞒着外人,是瞒着家里的人,大小姐怎么也不直言?”

    “这是她们的家事,她自然不想让我们都知道了。”

    “你没瞧见么?找到二小姐那天晚上。”

    “不是各自回去了吗?大小姐又没强行带她回咱们住的客栈。”

    “哎呀,我是说那天晚上大小姐哭了。”

    “什么!”呦呦从未见过颜琼流泪,哪怕是这些年沙场征战,边关驻守,离家万里。

    “真的假的,将军哭了?”呦呦心里,颜琼首先是颜将军,其次才是颜大小姐。

    “骗你做什么?”

    “那天晚上大小姐哭了很久,第二天眼睛都是肿的。”

    呦呦不快,“必定是看了二小姐脸上的伤,心里头自责呢。”

    “这些年谁见过大小姐哭啊,连跟沈家退婚她都一滴眼泪没掉。”

    “沈家本就不是什么良配,沈家公子算是个什么玩意,还好小姐识破他的真面目,成婚前便自己退了婚。”

    阿狸无奈,看来呦呦这个丫头是一点都看不出小姐多喜欢那沈家公子,“小姐从未对男子动过心,那沈二公子,是她一眼认定的夫婿,你就不觉得奇怪,都要成婚了,她却怎么都不肯答应了?”

    “照我看没什么奇怪,军中好男儿千千万,还不任由咱们小姐挑选,个个都比沈毕好。”

    “嗐,等着看吧,二小姐回去必要掀起波澜。”

    “她回自家,能怎么着,那是她的家,不过早年意外才离家,现在回去,家里一定欣喜,尤其是三小姐,非得高兴坏了!”

    往回走,天变阴了。

    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秋雨一场一场。

    很快要到冬日了。

    雨寒。

    他的手也凉。

    晨间颜琼才看见颜玦捧着他的手哈气,不断暖着他的手。

    到了傍晚他就靠在酒楼的柱子上同呦呦阿狸她们嬉笑。

    实在可恶。

    颜琼见状握碎了手中的茶盏。

    雨停了,风更冷了。

    阿满正提一壶热茶要给她添茶,顺着她的眼睛,也看见了哈哈大笑的初玖。

    他这个人,笑起来尽是真诚,不知道的人一定以为他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

    实则,鬼主意多,又爱坑害人。

    “姐姐,你怎么了?”

    “雨停了。”颜琼顾左右而言他。

    阿满却轻笑一声,换了个茶盏沏茶,“喝一盏茶吧,暖暖身子,这里离洛阳还有二百里路,等到了洛阳,不知会不会落雪。”

    她忍受不住,“你非要选这么个人?”

    阿满装傻,“姐姐说什么呢?”

    “别以为我看不出你跟他……”

    阿满抚了抚她的手背,“他——很好。”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也只有很好二字了。

    她要怎么和姐姐说起那些无人相伴,唯他在身边的日子。

    说起那些刀光剑影,生死一线的时刻。

    说起被至亲背叛,流落江湖的彷徨。

    也没法子说。

    到了唇齿间,不过也只是很好二字。

    她没死在外头,至今还好好活着,就够了。

    “我看不见得。”颜琼冷哼一声。

    她知道姐姐对他有偏见,偏偏此时,他说到兴高采烈,还从腰间拿出了什么来给两个姑娘瞧瞧,逗得她们两个一起大笑了起来。

    “初玖是没个正形,不过,也没什么,我们之间没那么多规矩,姐姐,我在外头这么些年,也都野惯了,没什么规矩了。”

    这话一出,颜琼脸上闪过一丝心虚,她说自己没规矩,何尝不是让颜琼不要拘束他。

    “回了家,自有母……外祖母管教你。”颜琼一仰脖,将变温的茶水一饮而尽。

    她的妹妹,绝不能和这样的男子在一起。

    “你莫要被男人的脸骗了。”

    阿满无奈苦笑,“姐姐这是承认他长得好看?”

    “我可没那么说,绣花枕头,草包罢了。”

    “姐姐——”

    “你别不信,别说是我,就算是外祖母见了,也断然不同意你与他在一起。”

    阿满本也没想着还能得到家中同意,只是她既与他有了夫妻之实,又如何能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于男女之事实在懒惰,上天将什么样的男子放在她面前,她便顺着那条路走到他身边去。

    左右不过一个缘。

    既是他,就索性一直是他吧。

    免得她还要为此多思。

    从前是从前,年少时候,谁没想过一个十全十美的少年郎做夫婿。

    兜兜转转,她已不再是过去的颜玦。

    阿满不能圆满,缺玉才是真正的她。

    她蹲在颜琼膝边,伏在她腿上,半张脸对着她。

    颜琼不解其意,“怎么?”

    接下来,她引她抚上了她的伤疤。

    凹凸不平的触感在她指尖蔓延。

    她眼中顿时便起了雾,强压下涌出的泪水和颤抖,唯余沉默。

    阿满却冷静极了,“姐姐,我已经毁了。”

    伤疤已不再流淌血水,她低头俯视着妹妹,怎么看,那伤疤都像浸在血里的婴孩尸体。

    她头一次领军出战,从未见过如山的尸体。

    一座城,被屠尽了。

    老幼妇孺没一个逃脱。

    其中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被大刀劈开两半,腰还连了一些,才能免去上身下身分离的惨状。

    它浸在血水中。

    她看了很久,死亡原来是如此。

    无论年纪,无论美丑,在刀剑下,不过都是尸体。

    现在她最最珍视的妹妹躺在她膝上,说,她被毁了。

    “没有人能毁掉你,小玦。”

    她略一思忖,手上已握住了一片茶杯的碎片,飞快在脸上划下一道极深的伤口。

    阿满还闭着眼睛贪恋姐姐身上的温暖。

    冰凉的血,一滴,两滴,落在她伤口上。

    阿满猛然抬起头,失声痛哭,“姐姐!”

    颜琼抬手擦了脸上的血,“没事,不要怕。”说着,从容地自袖中甩出一瓶药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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