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村寡妇王宝钏在挖野菜。

    我可以上奏皇帝保护军属,也可以在千里关外掘地三尺找出她的薛郎,可我在野菜下,黄土地里。

    救……命……

    手指抠住一块硬土,我努力发出响动。

    王娘子沉默片刻。

    她听见了,停止关于“薛郎”的碎碎念。

    我很感激。

    上方传来王宝钏幽幽的声音:“这是官府菜庄,不能让你知道我挖了菜!”

    “沙沙。”

    这下她不挖野菜,开始填土埋我了。

    我:“别埋我!娘子,昨夜我夜观天象,也有红星坠落,应在野地上,也许命中注定我能救你出被王家放逐在边地寒窑的苦海呢?”

    王娘子哭:“十八年前红星坠落,我信了,就是为了他,我与父亲三击掌,约定生死不见,来这蛮荒边地住寒窑,他,他一去征战十八年,十八载音信全无啊!为妻的忍辱负重维持这个家……”

    “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十八年后没等来薛郎封侯拜相,又等来你这个新红星?我父族已断绝,身已许薛郎,没什么可供养你了,城隍公。”

    我:“呃,凭啥薛平贵是登台拜将,到我就成城隍公了?”

    王宝钏泪雨涟涟:“家贫如洗,命数只供养得起城隍老爷,我的命数我自己心里有数。”

    我想了想。

    城复于隍,就是郊外的两重护城沟沟,灌水能做护城河,抽干能藏戍卒做战壕,虽然冷不丁要被牛马屙尿,但很好用。

    用来形容穷困潦倒挖沟渠进官田的我,也还合适,嘿。

    至少宝钏姑娘还没认我作“地鼠门生”。

    乡人其实是这么称呼我们的。

    我:“娘子,挖我出来,有事好商量。”

    “城隍出巡,百事包灵呀!”

    她犹豫了一会。

    至少填土的“沙沙”声消失,王娘子璞玉可教。

    如果没有讨厌的均田官的话。

    “薛王氏!你又出门找红鸾星!?”

    王宝钏放下铁铲:“田官爷,我好心准备薄宴款待你,你怎能反口污蔑我,甚至用我与薛郎相见相知的旧事揭人伤疤?”

    均田官破口大骂:“你丈夫欠了我的钱,刚把你卖给我作奴婢,你深夜在城郊野田中,能做什么,莫非是私通外人?”

    王宝钏:“呀,你不是为薛郎捎信的友人么?”

    田官似乎左右环顾过:“薛大哥丢失官马,已将你抵债换钱卖与我,嫂夫人既然苦居寒窑,何不跟了本官,作几年富贵夫妻。”

    王宝钏:“卖妻凭证何在?拿来与我看!”

    “喏!”

    王宝钏:“我不信。”

    “你与我去县廷对峙,是真债我王家女必偿还与你,五年也好、十年也罢,总能赎买自身。”

    “倘若是假,我要县府打断你这口出狂言的小官,与我夫妻泄恨。”

    田官大笑:“好烈女你何必深夜出绣房?”

    他跺脚发出“咚咚”巨响。

    我脆弱的新挖地下井渠还没有安装木头骨架,这样踩会散架的!

    我用尽最后力气,顶住地道出口:“别信他,王娘子,你的薛郎在战场上拼杀,一定军饷管饱,怎么会欠钱?”

    王宝钏:“对呀!”

    我又加码道:“另外,你得作两手准备,万一薛平贵不幸没博得功名,战死呜呼了,生死簿可归城隍管,你得为他行善积德,比如赶紧把我挖出来,待本城隍将来晋升‘显灵圣侯’,必为你指一颗最优质的真正红鸾星!”

    田官:“谁死了,你才死了!”

    王宝钏:“你怎能咒他死!?”

    “沙沙沙沙。”

    该死。

    天地良心,恋爱脑的逻辑到底该如何讨好?

    我苦口婆心劝她理智:“十八年去而不归,人死不死的,大家心里有数,怎能算我诅咒呢。”

    王宝钏瞬间条清理晰:“你只是县城隍,管不着他。”

    我:“哎哟,你问对了,我被贬谪来此,以前是北地郡城隍,管得可多呢。”

    “石门、朔方、北地,从长安到武元的陇西道,从武元出关的天山道,你家薛郎所投之军、银川大营涉足之战地,关内外谁死谁活,都归本……城隍管!”

    上面的动静终于暂停。

    我长出了一口气。

    “咳——噗呸。”

    黏土湿热,说话不易,憋死我了。

    神经大条的均田官终于注意到搭话人竟真在地下埋着:“鬼呀——”

    小官:“你休害我,我、我也会神仙法术!我聚气,吐纳,逍遥游,我捉拿了你这孤魂野鬼!”

    “城隍公是神。”我义正言辞地纠正道。

    “不是歪道淫祀,正经受天子祭祀的神。”

    “挖我出来。”

    王娘子宝钏救星大人并未动手,她凄然说:“拜见城隍公……可薛郎既死,我形同槁木,没有别的愿望,只求城隍公做主,让我们在阴间地府再结一世姻缘。”

    唉,竟然是位痴心人。

    我听见女子瘫软跪地的声音。

    “扑通。”

    她在地上,呼吸新鲜空气,有很好的家世,随时可以回长安过大小姐日子,却痴心一片,已经心存死志。

    小均田官似乎也抛弃自己的小情小爱,为王娘子热泪盈眶了一刻。

    他抽泣声沉重,呼吸不太好。

    恐怕寿命短暂,不宜为夫哦。

    但此时的我还不太能摸准世家小姐的心思,只敢朴素地提醒道:“本官观这位阳间田官,与你夫君甚有缘分,你想与薛平贵再续红尘缘分,不妨从他入手。”

    王宝钏含泪问:“您说,我按您吩咐的做。”

    我没能答话。

    胸口的憋闷感使我五感降低。

    一刻之后。

    哭腔哽咽和铲土声一起暂止,上层隔绝空气的生土被挖空,有微风从木板缝隙中灌入,呼吸顺畅了。

    木板下,巨大石块撑起拱券空间,缝隙中的沙土簌簌落着。

    我在三夹土层之下。

    汗如雨下。

    我不得不把怀中包袱放到高处。

    王宝钏也不继续铲,她说:“你得表现一下。”

    我:“哎呀好心娘子,你要我表现点什么?”

    王宝钏:“城隍公都是通灵得道的,你总该有些法术,让我先见薛郎一面。”

    按本城隍总结,这位远近闻名的恋爱脑没立刻挖我出来,谋求她的姻缘,应当是被两颗红鸾星都不够显贵的残酷现实伤害到,想要报复这个犯错的上天。

    但昊天上帝不在乎王宝钏,我的求生欲却很旺盛:“本星官听说你命数不凡,夫婿本该是关外某族新王,却没能兑现凤命,这才特意下凡寻你,王娘子,我已决心、诚心诚意地愿意作法帮助你,你也该速速配合本官,快把这块木板也掀开,然后我就显灵给你看。”

    王宝钏:“你既然是贬谪来的大城隍,理应法力高强,这薄薄一层木板,如何拦得住你?”

    她说得有道理。

    我愁思百结,顺口胡诌道:“你听,外面是不是有本城隍渡劫引来的雷电?”

    “轰隆——”

    均田官:“哦哟!吓死我也。”

    我掸落满头满脸的灰尘,贪婪看向巨石皲裂处皎洁的月光。

    自救虽然失败,但终于能看见不是泥土的其他事物。

    什么都好。

    可惜裂缝比想象中细微些。

    啧。

    看来煎熬三天三夜不睡,骤然强行发力,还是有些勉强。

    我扬声向上问:“王娘子,你见着了么?”

    王宝钏好像在摇头:“没见到。”

    不是说人突遭巨变,恐慌之下,妻子都会想见夫君么?

    我想了想,又道:“诸天神王,四灵庇佑,五福汇聚,北斗七星助我——”

    王宝钏:“快些,别念废话。”

    我默默打了个响指,加快进度:“诸神灵听诏,喏,你夫婿就在面前。”

    小均田官:“你住口!”

    王宝钏:“诶?”

    我:“你苦等十八载的夫婿,正是这位买你做奴婢的官爷呀。”

    “如果没有本城隍,你夫妻可是对面不相识,哎呀,罪过,有点薄情哦。”

    小均田官:“你莫血口喷人!”

    王宝钏也道:“官爷刚为我捎来夫婿音讯,虽然担忧我深夜出行着急了些,但他确是个好人。且我与夫婿感情极好,他断不会以‘发卖为奴’这等大事欺瞒试探妾身一片真心。城隍公何苦如此诳我,你莫非真是骗子?”

    她面色惨白,摇晃倒退,当场跌坐,拒绝与无情薛郎相认。

    “我不信!”

    小官趁机上来,扒拉我的石头缝隙碎碎念:“我夫妻相见,不该如此情景,城隍,你高抬贵手,别此刻揭穿我。”

    唉。

    薛平贵。

    你原本投身军中,奋勇杀敌,无论如何,都是一条边关好汉。

    却诓骗妻子,假装友人带来夫婿死讯,试探她听闻你死讯后的反应,沾沾自喜于她的心如死灰,不是好人。

    我:“地府城隍秉公执法,已经记住你了。”

    薛平贵挣扎:“我,我聚气,吐纳,逍遥游,我捉拿了你这——”

    “轰隆——”

    我礼貌地向后退。

    哎,巧了,他慌乱中手舞足蹈踏中裂缝,巨石裂开,我自下而上轰不开的三夹土,被他一屁股坐塌了。

    他掉下来了。

    小关城夜黑风高,充满肃杀气氛。

    啊,今夜月色真美。

    薛平贵当然难以共情。

    我:“薛平贵!都试考你,道逢恶敌、落入彀中,该如何自救?”

    薛平贵往我身后甬道中一探,大声答:“报告考官!”

    “入人之地深,为重地;道路难行,为圮地。”

    我再问:“待之若何?”

    薛平贵:“重地则掠,圮地则行,速逃亡之,不可恋战。”

    他甚至真往大窟窿洞顶尝试爬了两步。

    我笑:“不着急,薛军士,你不妨先告诉本考官,怎么突然弃武从文,到武元县当个小小均田官了?误入歧途呀!”

    上方一阵诡异的沉默。

    王宝钏:“薛郎!薛郎,你等等,我去寻人来救你!”

    她话音刚落。

    更夫来了。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妈呀,鬼呀——”

    我们被一起捉进县府。

    罪名是冒犯宵禁。

    呜呼哀哉。

    县廷深夜办案,武元关武元县县公寒冬腊月只来得及披一件单衣,肉眼可见地被起床气和加班怨气双重折磨。

    噫。

    案上镇木发出轰然爆响。

    主审官道:“堂下田官,你竟敢于边关宵夜外出,私自毁坏官府田地,这是要逃离我大成国境,出关投敌去吗!?”

    王宝钏:“陈县公,千错万错,都是妾身挖野菜的错,不怪夫君……”

    薛平贵:“县公,非我之罪!”

    他仓皇回头,一眼盯中本城隍:“是他,小人寻妻至此,见此人面目可疑,伪装城隍招摇撞骗,才与之格斗——更夫不至,小人也预备将他擒拿归案的!”

    不愧是一对绝情夫妻。

    我认命地搅和道:“住口,本城隍公务出巡,有求必应,有冤平反,是被王姑娘拦下情愿,才逗留此地,你休得胡言乱语。”

    但县公大人见多识广些。

    他狐疑地向我看来。

    我悄悄捉紧袖袋中的匕首。

    被更夫“缉拿”时,我的包袱还在官田大窟窿中,急待取回,倘若他不信我,要关我入牢狱,我就只能以暴制暴了。

    陈县公身边绕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儒生。

    他径直朝我们快步而来。

    儒生身上布料虽淡雅,织金暗纹却扎眼。我在母亲寄来的贵重衣物中见过,正经时兴宫中织室货,绝绝上品。

    他得是长安城里人。

    非富即贵。

    嗯,长得有点像薛平贵啊,原来好看的人都相似么?

    我知趣地左行三步,让开王副相千金身边位置。

    您慢聊……

    儒生眼神不太好,竟然还向左而来。

    他拽着我的棉袄,一巴掌打我脸上。

    “逗留此地是什么话,你非要如此不忌讳么?”

    我:“诚然本城隍言行无忌,或许冒犯了王娘子,但不该不闻不问就挨掌箍吧?”

    儒生被质问得一噎,连落我脸上的手掌都忘记收回:“我岂敢动你一根手指……寒冬腊月,你没发现自己在发热吗?”

    我:“什么?”

    他又糊了我几巴掌。

    我这才意识到似乎是不太对:“奇怪,本城隍好像挨巴掌不疼?”

    哦,是文人没什么力道吧。

    儒生羞愤地摔袖走了。

    但陈县公非常上道。

章节目录

少将军作死的一百种方法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长亭短歌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长亭短歌并收藏少将军作死的一百种方法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