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皮市街,芍药园子。

    皮市街,顾名思义,历史上的“皮货一条街”,始于元代,兴于清代。如今,为适应旅游业的发展,书店、文创店、咖啡店聚集,成为了游客来扬州必打卡的地方。

    芍药园子就位于这条街的中段。北方人听相声的地方叫茶馆,而在扬州,芍药园子这样的地方叫书场,以当地非遗的扬州清曲、扬州评话为主,兼有古琴、琵琶等古典乐器的演奏。

    演出下午两点半开始,每隔一个或半个小时一场,直到晚上八点半。遇上节假日人多,场次也会跟着调整。

    清明节过后,因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扬州城涌入了大量游客,芍药园子的演出也由每日四场增加到五场,最后一场结束在晚上十点半。

    演出节目单每日轮换,但同一天内的五场演出内容和演员阵容不变。有的游客第一天看过后觉得有意思,隔日再买票来捧场的并不稀奇,可一连看两场一样的内容,这样的人老吴却头一次见。

    老吴名吴柏华,演出的主持人,坐七望八的人,扬州城有名的评话演员。如今徒弟承了衣钵,他也就不上台演出了,做主持的同时兼书场的运营,除非有特殊情况发生,否则园子里的一切事宜都由他来统管。

    此时,台上正在讲《刘备招亲》,演出的正是他的徒弟方俊清。

    窗外,夜幕初降,烟青色的天空挂着雾气,落在廊檐下的红灯笼上,朦朦胧胧的,让人昏昏欲睡。

    往常这个时间,报完幕,老吴会躲在屏风后打个盹儿,今天却睡意全无,透过屏风的缝隙往外看,越看越觉得事有蹊跷。

    其实,早在上一场他就该注意到的,满场清一色的一身黑,哪有游客这么穿的!尤其靠近天井假山的那一桌,不论男女皆是同款式的短褂长裤,各个都像是武侠里的绝世高手。

    唯有一个例外,正在这一桌高手中间,坐了一个身穿珊瑚色交领纱衣的女孩,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左右,面如皎月,峨眉杏眼,一条麻花辫自耳后垂到胸前,正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包零食,兀自吃得欢快。

    这些人看着面生,老吴摸不透来历。

    此时,台上正唱到刘备“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帝王之相”。

    老吴估摸了下,大概还有十分钟才到下一个节目。他略一思忖,从屏风后走出来,一路沿着雕花门走到前厅去了。

    他虽上了年纪,但身手轻快,并未发出多大的响动,可自他起身的那一刻,便有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那个身着红衣的女孩才收回目光,嘴角勾起一抹笑。

    而后,她专注地望向舞台,明明同样的表演已经看过一遍了,但却表现出极强的好奇心,好像才头一回见似的。

    老吴经过连廊,走到门口的售票台。

    售票的两个小姑娘正凑在一起说笑。

    老吴正要开口,却见街对面仅不足五米的地方,站着两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越过流动的人群,正目光灼灼地望过来。

    老吴不由打了个寒颤,差点惊叫出声,这两个男人身上穿的竟跟园子里的那些人一模一样。

    老吴毕竟饱经世故,很快便镇定下来,拉住其中一个姑娘,故意提到了调门。

    “小蒋,上次订的那一批茶叶,俊清说网上的价格更便宜,我不会用手机买东西,你过来帮帮我!”

    采购这一项并不归老吴管,小蒋正觉得奇怪。老吴突然一侧身站到了她对面,挡住身后那两道视线,然后冲她使了个眼色。

    小姑娘机灵,虽不明就里,但知道老吴恐怕有话要说,跟着他进了前厅。

    刚迈过石门,老吴就把她拉到墙角,压低声音:“这两场票卖得怎么样?”

    今天总共就剩一场了,小蒋不明白老吴想问什么,可这个问题根本不用思考。

    “放心吧,吴老!场场爆满,一张票都没剩!”

    “爆满?”老吴心凉了半截。

    此时此刻,场子里的座位有一半是空着的,票售罄了,那些买了票的人却去了哪里?

    老吴又问:“票卖没了,你见到有人检票进场吗?”

    小蒋被问得一愣,很快察觉到事有诡异,五点半那场加上正在演的七点钟这一场,两场收回来的票根还没有之前一场多!

    小蒋警觉起来:“吴老,发生什么事了?”

    老吴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嘱咐她注意街对面那两个男人的动向。

    迈过售票台后的过门石,再经过连廊,几步就能看见写着“芍药园子”的砖刻门。

    不过一两分钟的路程,老吴的脑子飞速转动着,他仔细回想着那些人的穿着,万字纹的桑蚕丝虽然金贵,却不稀有,扬州城遍地都是。这一班人年纪不大,老吴在扬州生活了七十多年,从没听过谁家有这样的后生,可既然登了他的门,必有所求,又有何惧!

    昏暗的连廊,年迈的身躯,脚步却异常轻盈,一双眼睛望向场内时,在黑暗中竟如启明星一般明亮。此时的老吴跟场上那个口若悬河的艺人简直判若两人。

    屏风后,即将上台的红姐正在候场,她理了下旗袍的盘扣,冲老吴微笑示意。

    老吴面无表情,在她耳边轻声交代了几句。

    红姐疑惑,顺着老吴的目光往屏风外望了一眼,可除了一团黑,什么也没看见。

    她还是点头应下来。

    红姐演唱的扬州小调《拔根芦柴花》属于民间小调,轻快活泼,适合跟观众互动,因其中唱到夫妻间“郎情妾意”、“鸳鸯戏水”,故请上台的都是男性观众,邀请一个女孩子还是头一次。

    舞台上,红姐边唱边用余光去瞄那个女孩,只见她一身红衣,胸前坠了个鸡蛋大小的玉佛像,粉雕玉琢的脸蛋上一派天真模样,长得像个年画娃娃似的。年纪这么小,脸皮肯定薄,也不知道吴老怎么想的!

    事实证明,红姐多虑了,她没能近那个女孩的身。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刚对上目光,她便被女孩身边的一个随从给挡回去了。

    随从,红姐也不晓得脑子里怎么蹦出这个词来,可她也找不到更贴切的形容。明明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看演出,那个拦住她的女人甚至更漂亮、身材更窈窕修长,可她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放在那个红衣女孩身上,不知怎么,心中竟隐隐生出亲近之意。

    最终,红姐还是只得拉了一个男人上台。她突然发现,这个男人跟上一场那个一样,似乎不会笑,不仅穿着一身黑,脸更黑。

    今天晚上真是处处透着诡怪。

    勉强演完了,红姐回到屏风后,只见老吴坐着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红姐正要开口跟他解释刚才的情况。

    老吴一摆手:“知道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红姐退场后,分别还有一场清曲和古琴的演出。因刚才的插曲,两个演员分明都感受到了台下不寻常的气氛,那些观众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连鼓掌都像是经过训练般整整齐齐。

    整场演出结束,中间有半小时的间隔,一来给演员留出休整的时间,二来要清场并请下一场的观众入场。

    这一次,那些人坐在原地没动。

    老吴没再犹豫,从屏风后出来径直走向那个红衣女孩,这回却没人像拦着红姐那样拦他。

    老吴站到女孩面前不足一米的地方,想着如何开场,毕竟他的年纪都够当她爷爷了,可这姑娘看上去大有来头,随便对待似乎又不妥。

    他犹豫的功夫,这姑娘却站起身来,向后退了一步,反冲他鞠了一躬。

    “老人家,您好啊!”声音清脆,像清晨树林里的黄莺。

    老吴心中纳罕,面色却平静,“姑娘是来旅游的?连看两场,看来对我们扬州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很感兴趣,不如到后面喝口茶,我安排个年轻的演员和你交流交流?”

    那女孩笑盈盈的没有接老吴的话,手上比了个“OK”。

    老吴倾身为她领路,那女孩却没动。

    知道他误会了,女孩把她三根白嫩嫩的手指往前伸了伸,笑道:“您说错了!不是两场,是连续三场!接下来的那一场,我也包场啦!”

    老吴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包场?包场就该走正规的程序,提前联系!她神不知鬼不觉弄走了真正买票的观众,这算哪门子的包场!

    老吴面色一沉:“姑娘,我们书场开门做生意,有什么事可以大大方方摆到台面上来聊……”

    话未说完,只见那女孩有些苦恼地皱了皱眉头,捂嘴一笑,“老人家,可我这件事没办法拿到台面上来讲!”

    “哦?”老吴讶异。

    “我想要见见你家主人!我有买卖要跟他谈!”

    这个年代,哪还有称呼什么“主人”的,可两人都并未觉得奇怪。

    老吴敛声道:“既然这样,请到后面先喝杯茶吧!容我跟家主禀报一声!”

    禀报也就意味着可能被拒绝。

    女孩摇摇头,竟又坐了回去,从背包里掏出厚厚一沓门票,在老吴眼前晃了晃,“我说过,我包场的!我很喜欢刚才那个什么葫芦鸡,只是扬州话我听不太懂!不过没关系,我明天还来,多听几次总能听明白的!”

    明天?明天继续把芦柴花当成葫芦鸡?

    老吴虽性子温吞,可也不受威胁,待要发作一番,门外却突然闯进来一男一女两名观众,皆是游客打扮,见里面情形,吓得一缩头跑了出去。

    老吴因此冷静下来。如今这个年代网络太发达,真正的观众进不了场肯定会生出事端来。舆论场上不论真假,只看流量。老吴虽上了年纪,可天天在书场里泡着,年轻人的事他多少也懂。

    老吴压下心底的怒气,“我去打个电话!”说完,一闪身,经过连廊,走进假山后面的一个房间。

    不到五分钟老吴就回来了,他走到女孩面前,侧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手指的方向正是他刚走出来的那个房间。

    女孩这才满意地笑了。她从座椅上站起来,回首示意拦住红姐的那个女人。

    很快,除了两个贴身的随从,其他人瞬间散去。那些人似乎并未离开园子,可也没人见到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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