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戈壁滩上艳阳高照，金枝玉叶的贵女没多久就体力不支，她有气无力趴在马背上，长叹一口气。
“外面太阳大，您还是回去歇息。”
阿蛮给她牵马，忧心她的身体，如此说道。
薛七郎骑着另外一匹马，看见她背薄如纸，一头乌发散下来，发尾微微晃悠。
“等到太阳落山，凉都的戈壁才最好看。”
他这一出声，谢惊蛰就坐直了身子，回头看他：“你怎么不早说？”
薛七郎避开她的眼神：“……你不是说来骑马。”
“不骑了，我累了，”她闹脾气：“阿蛮也是，骑马太慢，不够快活。”
被点名的护卫不言不语，她是谢家精心培养的暗卫，怎么会不擅骑术，不过是顾及着主子脆弱的身板，而不敢让风吹伤她的脸。
然后谢惊蛰就跑到了薛七郎的马上。
薛七郎怀里多了个人，旁边阿蛮的视线死盯着，最满足的是谢惊蛰，她扯他袖子，命令。
“你快点，慢悠悠的叫什么骑马。”
顶着阿蛮恶狠狠的视线，薛七郎就算再想忽略也觉得无奈了，他还在挣扎：“今日确实日头太盛……”
谢惊蛰不听他的，直接拔下头上发簪，狠狠插进了马身。
她手速太快，饶是薛七郎反应极快也慢了一步，马发出一声嘶鸣，因为吃痛前蹄猛地一下抬起，谢惊蛰发出声音。
“阿蛮！不许动！”
薛七郎一把勒住缰绳才勉强控制住，极快的捞住谢惊蛰，马嘶叫不停，接着飞快的往前冲，马蹄声踢踏，薛七郎勒住谢惊蛰的腰，手臂用力死死抓住缰绳。
他发怒：“你疯了是不是？！”
风声猎猎，大漠戈壁，谢惊蛰反而笑出声。
马匹疾行，衣角飞袂，除了骑马纵行，只听见谢惊蛰的笑声，她放声大笑，毫不顾忌，甚至张开双臂，任由风吹宽袖。
“再快点！再快点！”
世家贵女都这般娇纵任性吗？薛七郎抵了下后槽牙，但身体遵循了本心。
他抱着她，横行在戈壁滩上，不管不顾，什么都抛之脑后，放纵快乐。
哪怕阿蛮的眼神想马上杀了薛七郎。
谢惊蛰从马上下来，仍意犹未尽，说道：“往常我只读到五陵年少金东市，银鞍白马度春风，没想到西北大漠，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眉眼具是笑意，薛七郎一手的汗，他还有些生气，冷冷说道：“凉都没有春天。”
凉都只有漫长的夏和冬，这里听不到春雷，自然没有春风。
阿蛮看着他的眼神要是能变成实质的，恐怕薛七郎早就被千刀万剐，但是谢惊蛰一点也不生气，她笑眯眯，指了指自己：“我不是来了吗，我可是——惊蛰啊——”
薛七郎还想说她几句，转目看到她的眼睛，气消了一半。
“等过几日，你伤好了，我们再同骑一匹马，你带我走远一点，我想看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
她拍了拍裙摆的灰，絮叨：“我想去凉都逛一逛，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陪着我，这地方还算不错，我鲜少来西北，总得玩得痛快。”
薛七郎的气已经彻底消失了。
人尽皆知，凉都来了一位贵人。
贵人姓谢，出身顶级世家门阀，比之凉都女性，这位贵人是剔透的水和娇贵的花做的，她白腻的肌肤没有经历过风霜雨打，十指纤长娇嫩，她和梧桐道那只凤凰出现在街头，一时间连太阳都黯然失色。
谢惊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自由穿梭在人群之中，堆砌笑容，薛七郎和阿蛮总是在她身边，一个随她胡闹，一个随手付钱。
谢惊蛰苍白的脸上开始浮现出血色，她回头看薛七郎的时候，总是笑着的。
其实有什么好玩的呢？
薛七郎会想，这些粗糙拙劣的东西比不上长安的泼天富贵，凉都连路边的花都没有，谢惊蛰怎么看的这么开心。
晚上她累了，也不去阿蛮开好的客栈，要回梧桐道。
她瘫在那张硬木板的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动手，阿蛮嫌弃他笨手笨脚，让他站在一边，把今天买的东西收拾好。
阿蛮不仅人杀的漂亮，活也干的很好，等薛七郎回过神来，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新东西。
一个泥陶罐，插着几根狗尾巴草。
还有几把椅子，一个茶壶，几个茶杯。
薛七郎多看了几眼那个狗尾巴草，他走过到床边，今天还买了新的被褥，是红色的，极刺目的红色，不用再盖谢惊蛰的大氅了。
谢惊蛰太累了，她睡着了。
薛七郎坐在她身边，看了她很久，视线细细勾画她的轮廓。
最后，他也在她身边睡着了。
半夜薛七郎被动静闹起来，感觉有人在扒自己衣服，他迷迷糊糊瞪眼，和谢惊蛰对上视线，手还停留在自己解开的衣服上。
薛七郎沉默了。
谢惊蛰也沉默了。
她把手张开，解释道：“我突然想起，我还没给你上药。”
薛七郎：“什么药？”
“你受伤了，”可能是因为刚睡醒的原因，谢惊蛰的声音有些软，眼底清澈看着他：“你要快些好，我才能画画。”
上好的药膏被她不要钱的撒上去，薛七郎问她：“你还想干什么？”
“画丹青，骑马，吃喝，上药，除此之外，你还想干什么？”
谢惊蛰的手指给他背上抹药，抹好了，她把瓶口盖好，听到薛七郎的话，她愣了很久，薛七郎看不见她眼底的茫然。
好久，她低低说。
“你抱抱我吧。”
薛七郎听见她说。
“我有点冷。”
她像只可怜的幼兽，可怜巴巴的垂着耳朵，在寒风里发抖，薛七郎背对着她，脸埋进被褥里，他说。
“小姐金枝玉叶，我脏。”
像一声苍老的叹息。
4.
第三日，谢惊蛰开始和薛七郎闹脾气。
她整整一天都窝在被子里睡觉，不肯出来，阿蛮劝她吃饭，端来一桌子的饭菜，她不肯，阿蛮就蹲在旁边轻声细语的哄她。
薛七郎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小声的抽泣和梦呓声，像幼猫叫一样。
没过多久，阿蛮走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开，没过多久，她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药，浓厚的黑色药汁，只是闻到味道就苦的人喉咙发涩。
这次薛七郎拦住了她，他问：“什么药？”
阿蛮对他怀有恶感，语气冷冷：“你有什么资格问。”
薛七郎怔住。
阿蛮端着药进去，薛七郎没有转身，他的手垂下来，指尖攥紧。
到了下午，谢惊蛰醒了，她推开门，看到薛七郎坐在门边上，不管灰尘会弄脏他的衣服，他手里有一截木头，一把小刀，木头模糊能看出来形状。
她也蹲下来，抱着双膝，问他。
“你在做什么？”
她又撇过头，眼睫微垂：“我和你生气，你无动于衷，不来哄我，反而在这里雕什么木头，薛七郎，当真是不懂风情。”
谢惊蛰头发未束，长长的垂落下来，盖住她整个后背，肩膀单薄消瘦，薛七郎不敢碰她，只低声说：“我在给你雕木头。”
他有些无措：“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给你雕一匹马。”
听到这话，谢惊蛰转过头来，嘀咕：“哪里有人给别人雕马的。”
她说：“我喜欢凤凰，你给我雕一只凤凰，雕不好，我就不给你钱了，唉，这世间上哪有我这样的人，花钱还让人生气的。”
薛七郎依她，说：“好。”
他们两个人就坐在门边上，阿蛮给她披上衣服，谢惊蛰抬头看天，突然说：“太阳要下山啦。”
她想到什么：“前几日说好再去骑马的，要不然就今天吧。”
两个人都没劝住她。
谢惊蛰任性妄为，也许是家世和自身带来的天然底气，她想要什么就会拿到，想要做什么马上就会去，她说现在去骑马，就一定会去骑马。
赶着太阳剩余的光辉，他们又出发了。
这次阿蛮没有跟着，薛七郎顾念她的身体，只敢跑了一小段，就停下来，谢惊蛰不满，让他再往前走一点。
“我年幼时，从没想过马踏塞外，看日落星辰。”
她心情好像很好，说起以前的事情：“那时怎么也不敢想，我有一天会在这里。”
日落西山，天际火烧云层。
薛七郎说：“凉都夜寒，贫苦，长安温暖，富贵，这里会弄脏你的衣服。”
谢惊蛰就笑，她说：“长安有好高好高的城墙，我在平地看不见，要登上高位，有一回，我站在皇宫大殿的屋顶上，往四周看，发现什么也没有。”
“长安的风景，让人失望。”
她慢慢的失去了笑容，望着远方，目光悠长。
“凉都，也不怎么样，这里没有春天，没有春天，总让人有些遗憾。”
谢惊蛰低低又笑，说：“我想寻一个没有城墙，又有春天的地方，可以骑马，也可以看花，让我一觉到天明。”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寻？”
第一遍的时候，薛七郎觉得自己似乎幻听了。
他把那句话咀嚼了很久，才恍然惊觉出真实感，缰绳在手中松了一瞬，又紧接着被抓住，死死的抓住。
天色黑了，能看见星星点点点亮天幕。
“我……”
他声音喑哑。
“我是粗鄙下等之人，塞外……太冷了。”
谢惊蛰没有说话。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沉默，他只看见谢惊蛰的背，哪怕她们近在咫尺，他总觉得她远在天涯，碰不得，触不得。
“我要下来。”
她突然说。
薛七郎想要抱她下去，谢惊蛰说：“你别碰我，我自己来。”
他的手僵住。
她努力下马，踩在地上，薛七郎还坐在马上，不知道如何是好，目光愣愣的。
谢惊蛰没有看他，侧过头，她眼尾有些发红，夜风吹起发丝，好像也在安慰她的心绪，苍穹之下，他们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那你走吧。”
他听见谢惊蛰说。
“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不要回长安，也不要回凉都。”
她从披风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答应给你的千金，你拿着这个，干什么都好，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吧。”
谢惊蛰抬起头，看着他。
“走吧，时雨。”
薛七郎脑子轰然鸣叫。
有这样的时候，面前的少女和记忆中那张稚嫩的脸恍惚重合，春日盛景，飞燕衔柳，风筝断了线，他爬上树，她在树下紧张的一声一声喊。
——时雨。
——时雨。
——时雨。
他感觉瞬间背脊发冷，被汗湿透，心脏刺痛压迫胸腔，脸色苍白。
谢惊蛰的眼神穿透过他的身后，她看见戈壁之上开始有了火光，地面隐约震动，是马蹄飞驰的声音。
她声音骤然变得恐惧：“走啊，时雨——”
谢惊蛰没有戴发簪，她只能紧迫的拍着马身，慌不择路的想要扯着缰绳，恳求着他：“时雨，走啊，你走，你走啊！”
薛七郎喉咙发紧，他佝下背，嘴唇微抖：“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
他看见谢惊蛰眼底的泪水，骤然惊觉，心脏像是空了一块。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喃喃。
“你看见我的时候，那种地方……你看见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什么会笑呢。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摸着我受伤的背，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为什么笑。
为什么又哭。
他被眼泪模糊了双眼，低语。
“灵雎儿，我很想你。”
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该这样说。
三千铁骑卫包围了凉都的戈壁滩，常晋安翻身下马，夜幕之中，这位帝王面容俊美，只是眉宇间有些化不开的戾气，长剑未出鞘，已感肃杀剑意。
“灵雎儿。”
他说道。
“过来。”
铁骑包围的中心位，只有谢惊蛰一个人，她的视线从远方收回，转过身。
“晋安哥哥。”
谢惊蛰好像叹了口气：“你得放时雨走啊，他是舞阳最疼爱的弟弟，我们幼时，你还抱他上马，带我们三人去郊外放风筝。”
常晋安垂目看她。
她满脸都是泪，一滴一滴砸下来，眼眶都是红的。
“你不能这么折辱他，你不能让他在腌臜之地苟且偷生，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从前喊过你晋安兄长，把你当做至亲之人，你绝不能……”
常晋安抬起手，再落下时，他身后的铁骑分出一小队，朝着远方奔袭而去。
“你绝不能——”
谢惊蛰眼底什么东西破碎了，她哭着说道：“常晋安！舞阳已经死了！你不能这样对时雨！他是薛时雨！”
常晋安脱下自己的披风，走过去，她的抵抗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他给谢惊蛰披上披风。
“夜里冷，不要折腾自己的身体。”
常晋安系上带子，声音淡到几乎冷漠：“等回长安，我们就成婚。”
他抬起眼，回答谢惊蛰的问题。
“舞阳已经死了，凭什么薛时雨还活着？”
冷如冰窟。
戈壁滩上艳阳高照，金枝玉叶的贵女没多久就体力不支，她有气无力趴在马背上，长叹一口气。
“外面太阳大，您还是回去歇息。”
阿蛮给她牵马，忧心她的身体，如此说道。
薛七郎骑着另外一匹马，看见她背薄如纸，一头乌发散下来，发尾微微晃悠。
“等到太阳落山，凉都的戈壁才最好看。”
他这一出声，谢惊蛰就坐直了身子，回头看他：“你怎么不早说？”
薛七郎避开她的眼神：“……你不是说来骑马。”
“不骑了，我累了，”她闹脾气：“阿蛮也是，骑马太慢，不够快活。”
被点名的护卫不言不语，她是谢家精心培养的暗卫，怎么会不擅骑术，不过是顾及着主子脆弱的身板，而不敢让风吹伤她的脸。
然后谢惊蛰就跑到了薛七郎的马上。
薛七郎怀里多了个人，旁边阿蛮的视线死盯着，最满足的是谢惊蛰，她扯他袖子，命令。
“你快点，慢悠悠的叫什么骑马。”
顶着阿蛮恶狠狠的视线，薛七郎就算再想忽略也觉得无奈了，他还在挣扎：“今日确实日头太盛……”
谢惊蛰不听他的，直接拔下头上发簪，狠狠插进了马身。
她手速太快，饶是薛七郎反应极快也慢了一步，马发出一声嘶鸣，因为吃痛前蹄猛地一下抬起，谢惊蛰发出声音。
“阿蛮！不许动！”
薛七郎一把勒住缰绳才勉强控制住，极快的捞住谢惊蛰，马嘶叫不停，接着飞快的往前冲，马蹄声踢踏，薛七郎勒住谢惊蛰的腰，手臂用力死死抓住缰绳。
他发怒：“你疯了是不是？！”
风声猎猎，大漠戈壁，谢惊蛰反而笑出声。
马匹疾行，衣角飞袂，除了骑马纵行，只听见谢惊蛰的笑声，她放声大笑，毫不顾忌，甚至张开双臂，任由风吹宽袖。
“再快点！再快点！”
世家贵女都这般娇纵任性吗？薛七郎抵了下后槽牙，但身体遵循了本心。
他抱着她，横行在戈壁滩上，不管不顾，什么都抛之脑后，放纵快乐。
哪怕阿蛮的眼神想马上杀了薛七郎。
谢惊蛰从马上下来，仍意犹未尽，说道：“往常我只读到五陵年少金东市，银鞍白马度春风，没想到西北大漠，也别有一番滋味。”
她眉眼具是笑意，薛七郎一手的汗，他还有些生气，冷冷说道：“凉都没有春天。”
凉都只有漫长的夏和冬，这里听不到春雷，自然没有春风。
阿蛮看着他的眼神要是能变成实质的，恐怕薛七郎早就被千刀万剐，但是谢惊蛰一点也不生气，她笑眯眯，指了指自己：“我不是来了吗，我可是——惊蛰啊——”
薛七郎还想说她几句，转目看到她的眼睛，气消了一半。
“等过几日，你伤好了，我们再同骑一匹马，你带我走远一点，我想看到太阳下山，月亮升起。”
她拍了拍裙摆的灰，絮叨：“我想去凉都逛一逛，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陪着我，这地方还算不错，我鲜少来西北，总得玩得痛快。”
薛七郎的气已经彻底消失了。
人尽皆知，凉都来了一位贵人。
贵人姓谢，出身顶级世家门阀，比之凉都女性，这位贵人是剔透的水和娇贵的花做的，她白腻的肌肤没有经历过风霜雨打，十指纤长娇嫩，她和梧桐道那只凤凰出现在街头，一时间连太阳都黯然失色。
谢惊蛰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自由穿梭在人群之中，堆砌笑容，薛七郎和阿蛮总是在她身边，一个随她胡闹，一个随手付钱。
谢惊蛰苍白的脸上开始浮现出血色，她回头看薛七郎的时候，总是笑着的。
其实有什么好玩的呢？
薛七郎会想，这些粗糙拙劣的东西比不上长安的泼天富贵，凉都连路边的花都没有，谢惊蛰怎么看的这么开心。
晚上她累了，也不去阿蛮开好的客栈，要回梧桐道。
她瘫在那张硬木板的床上，懒洋洋的不想动手，阿蛮嫌弃他笨手笨脚，让他站在一边，把今天买的东西收拾好。
阿蛮不仅人杀的漂亮，活也干的很好，等薛七郎回过神来，屋子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新东西。
一个泥陶罐，插着几根狗尾巴草。
还有几把椅子，一个茶壶，几个茶杯。
薛七郎多看了几眼那个狗尾巴草，他走过到床边，今天还买了新的被褥，是红色的，极刺目的红色，不用再盖谢惊蛰的大氅了。
谢惊蛰太累了，她睡着了。
薛七郎坐在她身边，看了她很久，视线细细勾画她的轮廓。
最后，他也在她身边睡着了。
半夜薛七郎被动静闹起来，感觉有人在扒自己衣服，他迷迷糊糊瞪眼，和谢惊蛰对上视线，手还停留在自己解开的衣服上。
薛七郎沉默了。
谢惊蛰也沉默了。
她把手张开，解释道：“我突然想起，我还没给你上药。”
薛七郎：“什么药？”
“你受伤了，”可能是因为刚睡醒的原因，谢惊蛰的声音有些软，眼底清澈看着他：“你要快些好，我才能画画。”
上好的药膏被她不要钱的撒上去，薛七郎问她：“你还想干什么？”
“画丹青，骑马，吃喝，上药，除此之外，你还想干什么？”
谢惊蛰的手指给他背上抹药，抹好了，她把瓶口盖好，听到薛七郎的话，她愣了很久，薛七郎看不见她眼底的茫然。
好久，她低低说。
“你抱抱我吧。”
薛七郎听见她说。
“我有点冷。”
她像只可怜的幼兽，可怜巴巴的垂着耳朵，在寒风里发抖，薛七郎背对着她，脸埋进被褥里，他说。
“小姐金枝玉叶，我脏。”
像一声苍老的叹息。
4.
第三日，谢惊蛰开始和薛七郎闹脾气。
她整整一天都窝在被子里睡觉，不肯出来，阿蛮劝她吃饭，端来一桌子的饭菜，她不肯，阿蛮就蹲在旁边轻声细语的哄她。
薛七郎站在门外，听见里面传来小声的抽泣和梦呓声，像幼猫叫一样。
没过多久，阿蛮走出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从他身边走开，没过多久，她从厨房里端出来一碗药，浓厚的黑色药汁，只是闻到味道就苦的人喉咙发涩。
这次薛七郎拦住了她，他问：“什么药？”
阿蛮对他怀有恶感，语气冷冷：“你有什么资格问。”
薛七郎怔住。
阿蛮端着药进去，薛七郎没有转身，他的手垂下来，指尖攥紧。
到了下午，谢惊蛰醒了，她推开门，看到薛七郎坐在门边上，不管灰尘会弄脏他的衣服，他手里有一截木头，一把小刀，木头模糊能看出来形状。
她也蹲下来，抱着双膝，问他。
“你在做什么？”
她又撇过头，眼睫微垂：“我和你生气，你无动于衷，不来哄我，反而在这里雕什么木头，薛七郎，当真是不懂风情。”
谢惊蛰头发未束，长长的垂落下来，盖住她整个后背，肩膀单薄消瘦，薛七郎不敢碰她，只低声说：“我在给你雕木头。”
他有些无措：“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想给你雕一匹马。”
听到这话，谢惊蛰转过头来，嘀咕：“哪里有人给别人雕马的。”
她说：“我喜欢凤凰，你给我雕一只凤凰，雕不好，我就不给你钱了，唉，这世间上哪有我这样的人，花钱还让人生气的。”
薛七郎依她，说：“好。”
他们两个人就坐在门边上，阿蛮给她披上衣服，谢惊蛰抬头看天，突然说：“太阳要下山啦。”
她想到什么：“前几日说好再去骑马的，要不然就今天吧。”
两个人都没劝住她。
谢惊蛰任性妄为，也许是家世和自身带来的天然底气，她想要什么就会拿到，想要做什么马上就会去，她说现在去骑马，就一定会去骑马。
赶着太阳剩余的光辉，他们又出发了。
这次阿蛮没有跟着，薛七郎顾念她的身体，只敢跑了一小段，就停下来，谢惊蛰不满，让他再往前走一点。
“我年幼时，从没想过马踏塞外，看日落星辰。”
她心情好像很好，说起以前的事情：“那时怎么也不敢想，我有一天会在这里。”
日落西山，天际火烧云层。
薛七郎说：“凉都夜寒，贫苦，长安温暖，富贵，这里会弄脏你的衣服。”
谢惊蛰就笑，她说：“长安有好高好高的城墙，我在平地看不见，要登上高位，有一回，我站在皇宫大殿的屋顶上，往四周看，发现什么也没有。”
“长安的风景，让人失望。”
她慢慢的失去了笑容，望着远方，目光悠长。
“凉都，也不怎么样，这里没有春天，没有春天，总让人有些遗憾。”
谢惊蛰低低又笑，说：“我想寻一个没有城墙，又有春天的地方，可以骑马，也可以看花，让我一觉到天明。”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寻？”
第一遍的时候，薛七郎觉得自己似乎幻听了。
他把那句话咀嚼了很久，才恍然惊觉出真实感，缰绳在手中松了一瞬，又紧接着被抓住，死死的抓住。
天色黑了，能看见星星点点点亮天幕。
“我……”
他声音喑哑。
“我是粗鄙下等之人，塞外……太冷了。”
谢惊蛰没有说话。
好长一段时间，他们彼此沉默，他只看见谢惊蛰的背，哪怕她们近在咫尺，他总觉得她远在天涯，碰不得，触不得。
“我要下来。”
她突然说。
薛七郎想要抱她下去，谢惊蛰说：“你别碰我，我自己来。”
他的手僵住。
她努力下马，踩在地上，薛七郎还坐在马上，不知道如何是好，目光愣愣的。
谢惊蛰没有看他，侧过头，她眼尾有些发红，夜风吹起发丝，好像也在安慰她的心绪，苍穹之下，他们陷入了短暂的僵局。
“那你走吧。”
他听见谢惊蛰说。
“走得远远的，不要回来，不要回长安，也不要回凉都。”
她从披风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我答应给你的千金，你拿着这个，干什么都好，去一个没人认识你的地方，过逍遥快活的日子吧。”
谢惊蛰抬起头，看着他。
“走吧，时雨。”
薛七郎脑子轰然鸣叫。
有这样的时候，面前的少女和记忆中那张稚嫩的脸恍惚重合，春日盛景，飞燕衔柳，风筝断了线，他爬上树，她在树下紧张的一声一声喊。
——时雨。
——时雨。
——时雨。
他感觉瞬间背脊发冷，被汗湿透，心脏刺痛压迫胸腔，脸色苍白。
谢惊蛰的眼神穿透过他的身后，她看见戈壁之上开始有了火光，地面隐约震动，是马蹄飞驰的声音。
她声音骤然变得恐惧：“走啊，时雨——”
谢惊蛰没有戴发簪，她只能紧迫的拍着马身，慌不择路的想要扯着缰绳，恳求着他：“时雨，走啊，你走，你走啊！”
薛七郎喉咙发紧，他佝下背，嘴唇微抖：“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
他看见谢惊蛰眼底的泪水，骤然惊觉，心脏像是空了一块。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他喃喃。
“你看见我的时候，那种地方……你看见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什么会笑呢。
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摸着我受伤的背，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
为什么笑。
为什么又哭。
他被眼泪模糊了双眼，低语。
“灵雎儿，我很想你。”
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该这样说。
三千铁骑卫包围了凉都的戈壁滩，常晋安翻身下马，夜幕之中，这位帝王面容俊美，只是眉宇间有些化不开的戾气，长剑未出鞘，已感肃杀剑意。
“灵雎儿。”
他说道。
“过来。”
铁骑包围的中心位，只有谢惊蛰一个人，她的视线从远方收回，转过身。
“晋安哥哥。”
谢惊蛰好像叹了口气：“你得放时雨走啊，他是舞阳最疼爱的弟弟，我们幼时，你还抱他上马，带我们三人去郊外放风筝。”
常晋安垂目看她。
她满脸都是泪，一滴一滴砸下来，眼眶都是红的。
“你不能这么折辱他，你不能让他在腌臜之地苟且偷生，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从前喊过你晋安兄长，把你当做至亲之人，你绝不能……”
常晋安抬起手，再落下时，他身后的铁骑分出一小队，朝着远方奔袭而去。
“你绝不能——”
谢惊蛰眼底什么东西破碎了，她哭着说道：“常晋安！舞阳已经死了！你不能这样对时雨！他是薛时雨！”
常晋安脱下自己的披风，走过去，她的抵抗对他来说只是毛毛雨，他给谢惊蛰披上披风。
“夜里冷，不要折腾自己的身体。”
常晋安系上带子，声音淡到几乎冷漠：“等回长安，我们就成婚。”
他抬起眼，回答谢惊蛰的问题。
“舞阳已经死了，凭什么薛时雨还活着？”
冷如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