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烛火一帏帐,美人春宵值千钱。”那男人的声音在暗夜中勾魂摄魄般拂过褚青盏耳侧,缠绵得仿佛他们是耳鬓厮磨、缱绻旖旎的恩爱情人。

    烛火斑驳晃过,褚青盏眼中泛起了一层朦脓的水汽,倘若有丝带蒙住她眼睛的话——

    那黑暗下,火光里,覆盖在白银面具下的俊美脸庞透露的——分明是不加掩饰、冷目灼灼的凌寒杀意。

    **

    明宁十六年,盈州城正值杨柳依依的好时节,桃花灿漫,烈得满城的风都裹着春桃清浅甜淡的花香气。

    但嫣金院却是个例外,要说香气,这满城的花枝招展也比不上嫣金院里一指甲盖的脂粉香烈,气味也是有强弱之分的,倘若微香撞上烈香,大抵也只能得到个消香玉损的下场。

    天愈发黑沉,城郭百姓纷纷点上了长龙般的烛灯,而嫣金院也一改白日的沉寂,换上了华灯结彩的红衣裳,在夜间招摇地吸引着游来游往的过客,歌声酒香从此间流出,嫣金院向来只有晚间热闹。

    褚青盏站立三楼阑干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无数因她而涌入这华美红楼的八方来客,他们衣着骄奢、行为淫逸,目光中透露的满是贪嗔痴欲,他们将她推向神坛,所想所做却又都是将她拉下——羞辱她、折磨她、随后撕裂毁灭她。

    这是每个青楼女子不可逃脱的命运轨迹,她冷眼旁观了十年,只是如今,这条轨道终于摆到了她自己面前。

    褚青盏目光微微一挑,无方星云汇聚在她眼底波澜涌动,夜色渐深,七政星的模样在天穹隐隐可现。

    她收回视线,算算时辰,也该到了。

    后方突然传来小声惊呼,一个娇俏身影朝她这边赶来,那女子上来便是一句娇嗔:“阿盏姐姐,你可让我好找!表演马上要开始了,三娘催我赶紧带你去更衣着妆——”

    褚青盏目光还落在二楼一处雅间,被珠链遮挡的室内隐隐可见四个身影,而其中一白衣男子,正透过珠帘狭小的缝隙间同她遥遥对望。

    几日前,褚青盏曾接到一个刺杀任务——

    “你可曾听说过汲灵教?”

    提问者是个年轻男子,不过弱冠之龄,却出落得成熟稳重,颇有渊岳气度。

    此人名叫闻彦轩,是当今圣上的嫡长子安义王殿下,两年前,曾被皇上以历练之由下派到阜阳城当任平洲刺史。

    褚青盏接过闻彦轩递来的茶,浅尝一口后冷声答道:“江湖‘毒瘤’之首的汲灵教,当今天下,除了皇权,恐怕就只有这群恶枭能让百姓闻风丧胆。”

    这一句“皇权”与“闻风丧胆”差点让闻彦轩一口茶直接呛在喉咙里,他无奈笑道:“这也就是我,要换一个人来,你非得掉脑袋不可。”

    褚青盏看他一眼:“你问这个做什么?”

    闻彦轩一茶饮尽,脸色也恢复了庄肃,他目光落向荷花池中奋力朝中央游去的红鲤鱼,眸光忽闪片刻,暗声道:“我来此地已两年,或许,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褚青盏持杯的手骤然一紧,但语气还是克制住了平静:“你的意思是,时机终于成熟了?”

    “你我布局了整整两年,如今东风已至,唯欠满舟箭矢。”闻彦轩正色道:“我的探子送来一封密报,五日后,汲灵教会让其下三位门主共同护送一封密函前往星罗国,星罗国虽是我朝的附属国,近年来却屡次容许沙匪犯乱我朝边境,以各种因由拖延纳贡期限,进贡的物品质量更是大不如前,据我所知,星罗国的国主曾于汲灵教的教主有恩,此次汲灵教动用阵仗如此之大……”

    褚青盏将声音压低:“你怀疑星罗国和汲灵教打算里应外合,联合起来一同对抗永朝?”

    闻彦轩握拳道:“那封信件里必定有极其重要的东西,否则汲灵教不会动用如此大的干戈让三位门主一道出山。”

    褚青盏抬眸望了一眼风雨欲来的天空,冷静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按他们的脚程,七日后,便会抵达平洲,我和其中一位门主有点故交,届时,我会假意向他透露投城,邀约他们于阜阳城一聚。”说到这,闻彦轩突然有些停顿,目光一瞬间显得有些复杂,又像是怯于与面前之人对视。

    褚青盏眉心微蹙,略一思索便能猜到他要说什么,她甚至没多犹豫,极其平静地“替”他说了出来:“七日后,是我的梳拢之日,我的任务,是偷取到那封信件。”

    至于用什么办法能偷到,那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闻彦轩沉默片刻后,似是有些不忍,犹豫再三后终是忍不住道:“你可以拒绝,这两年你为我做的事已经够我为你赎好几次身了,何况以你我之间的情谊……”

    “褚青盏与安义王殿下间,只有主雇关系,‘情谊’这种东西太过深重,青盏不配也承担不起。”褚青盏打断他的模样堪称有些绝情,“更何况,我想要的也远不止赎身这么简单——”

    闻彦轩带着点讶然看向她。

    褚青盏通透克制的眸子中好似酝酿着一层他人看猜不透的暗流涌动,看似平静,却又随时准备化作一弯锋冷坚韧的霜硎,锋芒出鞘。

    她一字一句地缓缓补充:“我想要的,是让整个嫣金院彻底地消失在这个尘世。”

    **

    嫣金院在新秀解仙的名声下火得如日中天,四层建筑精美的红木阁楼座无虚席,门外客依旧摩肩接踵地纷来沓至,只为一睹神秘纱罩下的美人姿颜。

    二楼“菊”字号雅间,菱三娘里进外出的亲自服务,佳肴美馔,至臻佳酿,包括美人香薰也连带着一一钦点供应好,服侍天王老爷也再这般不过了。

    闻彦轩看了眼菱三娘领进来的姑娘们,个个都是嫣金院里出挑的头牌,外头多少达官贵人老爷们,可她却偏偏把最要好的都给了自己,可见为了讨好他这位京城来的“皇子刺史”,菱三娘的确是费了不少心思,只可惜,这心思没讨好到他“心头上”。

    闻彦轩对着那群美人摇了摇头,低声吩咐菱三娘道:“本王与贵客要谈些事情,还望换些天聋地哑来。”

    所谓天聋地哑,就是指聋子和哑巴,在一些宫廷侯爵家中或三教九流往来频多的高阶食肆酒坊里,都会备上一群聋奴和哑奴,以备客人不时之需。

    嫣金院作为平洲最负盛名的红院秦楼,多少达官显宦、王公大人途径此地都会慕名而来,自然也养了一群品相极佳的聋哑美人。

    菱三娘一听便懂,赔笑几声后连忙地将那些已经上手业务的花娘叫了出去,不多时,一群或耳聋或口哑的“废疾美人”便扭着腰肢替了进来。

    见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都安贴妥当了,菱三娘不用人吩咐便懂得自发退出去,只是临走前,她仍是忍不住借掩帘的功夫再细细看了眼这群“形态各异”的江湖人士。

    饶她立足世道多年,自诩阅人无数,接待服侍过的人什么三教九流、皇亲国戚的人物都有,可眼下这间小小雅室里坐落着的人除了她认识的闻彦轩,那可真是诡异蹊跷到了极点。

    菱三娘伶俐聚精的目光依次挑过室内陌生的三人。

    第一位是跟闻彦轩挨着坐,该名男子身形魁梧粗壮,嘴角的络腮胡茂密得活像叼了只黑刺猬,粗看与市井长巷卖肉的山野屠夫无甚差别,但细看却能被此人眼中如红云般血腥浓重的暴戮之气惊到,仿佛下一秒都能想象得出他拔出砍刀血腥屠戮的画面。

    菱三娘只看一眼便心惊地挑开目光,第二位的模样倒没有第一位那么戾气可怖,甚至说得上有些平常,可菱三娘还是留心多观察了几分,接着,她便因为她的发现惊奇地瞪大了双眼。

    只见那名男子分明是个年过花甲的老者模样,一张长方菱形的脸上皱纹横生,枯燥蜡黄得像是在火中卷过一般,随时准备掉落成渣,可是他一张口,那从胸腔震颤出来的声音却又实实在在是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叫人分不清楚他究竟是裹了张老年人的面皮还是吞了个青年人的声带。

    如果说前两个人是惊诡得让她看不下去,那么剩下那名男子却是俊美得叫她移不开目光。

    只见那人身形清癯挺拔,却并无文弱之姿,一身玄装冷厉森寒,未冠,极尽风流态,在发丝掩映间,隐现脖颈处一道青花图腾,诡秘灵异,在白银面具映衬下,一双含情桃花眼好像天然透着冷光,极具诱惑却又弥漫着一股杀人于无形间的冷冽疏离。

    可是一切赏心悦目都在她看清那朵青花图腾后纷然破灭,一瞬间,惊骇恐惧攀爬了菱三娘全身上下。

    尽管她不认得这群人,但她却认得那个图腾,传闻中,只有汲灵教的教主和其下的五大门主才有资格用秘术在躯/体处“雕刻”上这朵对他们有特殊意义的青花图腾。

    无数心念在菱三娘心中来回牵拉,可最后都汇聚成了一点疑惑——安义王殿下怎么会与汲灵教的人有私下往来,汲灵教和皇室不是一向水火不融的么?

    她胆大地还欲再探,只见那名面具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察觉到了她的窥探,那人坐姿依旧好整以暇,右手持盏,左手似有若无地拨弄着指尖的一枚黑色棋子,透过他目若寒星的眼神,菱三娘竟胆颤的有种一旦自己再多看一秒,对方手心的那枚棋子将会在顷刻间刺穿她身体的错觉。

    她惶然后退,用尽毕生定力好不容易维持住了面上的从容,这才绽放笑容缓缓退出。转身时,背部锦衣已然被冷汗浸湿大半。

    **

    “一梳梳到尾,举案齐眉相敬宾;二梳梳到尾,儿孙满堂齐欢喜;三梳梳到尾,白头偕老来世逢。”

    小姑娘稚气未脱的祝福声在褚青盏耳畔响起,应着这喧杂荒乱的场合,她不免觉得有几分荒唐好笑。

    褚青盏透过铜镜看了一眼正在为她梳发的童若:“若儿,你不过金钗的年纪,是如何得知这些的?”

    童若圆圆的杏眼中有几分得意,显得娇憨可爱:“我娘教我的,她说大户人家家中的女儿出嫁时,都会请专人来讲这些吉祥话,她以前就是干这个的,我娘还说,虽然我不是什么千金小姐,可等到我出嫁的那天,她会把全天下最吉祥福气的话都说与我听,这样,我下半辈子就能过得幸福美满啦。”

    褚青盏一向平静的眼眸动容片刻,像水面荡漾过的涟漪,波澜清浅,却又很快被更深层的寂水吞没,转瞬即逝。

    她嘴角扯了个极浅的弧度,看着有些温柔,又显得有几分无奈:“可我只是梳拢的青楼女,又不是出嫁的新娘。”

    童若梳发的手未停,依旧笑得烂漫可爱:“我娘同我说,女子出嫁后就要离开家里的庇护,独自去经历人生的酸甜苦辣和悲欢苦乐,到那时,便会从小姑娘成长成真正的女人,而三娘不也同我们讲过,只有经历梳拢后,我们才会变成真正的女人,既然最终的目的都是一个,那梳拢同出嫁又有什么区别呢?”

    褚青盏没有纠正沈双一知半解的言论,她看了眼铜镜中红妆粉黛的自己,美艳璀璨,就如那精心雕琢涂彩后的芙蕖,虽绮丽斑斓,却也失去了本来的色彩,长此以往,也会渐渐在颜色覆盖下忘却掉自己真正的模样,也会在某天夜间突然惊醒时,对自己感觉到陌生模糊么?

    她又看向童若,那小姑娘带着天底下最真挚的祝福正稚拙小心地替她梳发盘髻,眼神里充斥着满是对将来的憧憬与祈愿,这不过才是个十二岁正值金钗年华的少女,竟要浸染成长在这般污秽不堪的环境。

    褚青盏突然很想开口问她一句——你想试试另外一种人生吗?

    一种不被催熟,能够自由生长的人生。

    可话刚到嘴边,又被她清醒地回味过来。

    可这不和妓/子渴望白头偕老一样荒诞可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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