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酒过三巡,美人也阅了七八,气氛逐渐升温,谨慎和试探都随着上头的酒精烟消云散了大半。

    “彦轩小弟,我说你们那狗屁皇帝真是有眼无珠得厉害,你有如此远见胆识他竟牛鼎烹鸡,将你发配至这般偏远辽阔的地方,连自己的亲儿子都打压忌惮,何谈统治好偌大个万里河山?”

    这大放厥词的正是那屠夫模样的“大胡子”,也是闻彦轩口中有故交的汲灵教屠武门门主钱尤。

    闻彦轩饮了一杯酒,苦笑道:“他一向看重八皇弟,对我向来是‘放养’。”

    听到这,那老人皮青年嗓的男子终于从美人怀里钻出,疑问道:“你八皇弟不还是乳臭未干的屁大孩子么,皇帝怎么会‘舍近求远’,不重用栽培你这个头胎生的大皇子,反而看重一个还不知是正是歪的秧苗子?”

    闻彦轩面色漏出一丝难堪,似乎是有些羞于启齿的样子。

    那大胡子钱尤哼了两声,替他愤愤道:“还不是因为那祸国的妖妃!要我说,你就应该投入我门下,然后宰了那妖妃和那妖妃生养的小怪物!也好泄你这么些年被妖妃一家笼罩打压的愤恨!”

    这话对于闻彦轩来说实属有些大逆不道,一瞬间,除了那群听不见的聋女,所有人神色各异地朝他看来,包括那位寡言淡漠却气场强大可怕的面具男子。

    闻彦轩置于长袖下的五指攥紧成拳,心跳如擂鼓地维持面上的镇定。

    他们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如果他拒绝或推辞那就代表着他对皇朝还留有感情,也代表着他投诚的决心不那么诚;可如若他肯定,那就是日后一柄直刺向他的利刃,哪怕他现在是在假意投诚。

    这是一步险棋,闻彦轩后齿紧咬,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就当这千钧一发之际,楼下传来一片人声鼎沸的惊呼欢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顶层阁楼上,一白衣女子赤脚“悬”于空中,长发披散,双脚晃荡,散开的裙角如同在风中旋转飘零的茉莉,仙风缥缈,引发人无限涟漪般曼妙梦幻的想象。

    一首悠扬的琴声响起,起伏跌宕,光听起奏便可知此为近来火遍永朝的乐曲——《大梦浮生》。

    悲欢离合月阴晴,归离聚散皆是空。

    浮生若梦,得归离一场。

    褚青盏坐在一条系于两侧中柱的长条素纱上,此素纱有上下两层,在两层中间部位植入了一层薄如蝉翼的软铁片,所以当用眼睛从下往上看时,在强烈的视觉冲击下,会下意识以为那上面坐着的人竟是“悬”于空中的。

    她双膝上横陈着一把质体通洁的玉琴,一双素手盈盈拨绕,琴声便从指尖流转而出,余音袅袅,有如仙人抚琴,视与听皆妙不可言。

    原本惊奇喧嚣的人群早已安静下来,细细品味这一场别开生面的琴艺表演。

    褚青盏眸光在流转间一直注意着二楼的情况,方才她刚出场引发众人惊呼欢喊时,那一方“与世隔绝”的雅间就已经掀开了珠帘的一角,及至她弹奏《大梦浮生》时,那珠帘则被潦草地掀开了大半,以她的视角,这“大半”也足以让她看清室内的情景了。

    闻彦轩不用说,自然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表演,那“大胡子屠夫”和“老人面青年嗓”的两怪胎也早就被她吸引了视线,美人美酒皆弃于一侧,连位置也不知不觉地移到了靠近珠帘便宜观赏的一侧。

    好像这四方红楼的天地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去,褚青盏眸光微微一沉,除却那位……戴着白银面具始终好整以暇品酒逗鸟的“玄公子”。

    褚青盏想起半个时辰前闻彦轩差人送来的纸条,上面除了简单介绍了来人的外貌性格特征外,还猜测了汲灵教教主最有可能会将那封重要信件交到谁的手中保管——

    闻彦轩猜测的,正是这位神秘的“玄公子”。

    汲灵教一共五大门主,其他三位都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已久,且酷爱抛头露面,因此江湖中人对其并不陌生。

    而汲灵教在江湖猖獗多年却依旧神秘,除了无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巢穴老窝外,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两位声名赫赫却从未在江湖中公开露面过的魔头——汲灵教教主罗刹和玄天门门主玄公子。

    这两人神秘得无名无姓,甚至连称号都是江湖中人替其编纂宣扬出来的。

    传言中,玄公子总是以一身玄装示人,行事作风如厉煞修罗,气质声音却矜贵冷清,不像个邪教头子,倒像京城世族里倜傥风流赏花逗鸟的世家公子,因此,得了“玄公子”这么个风趣儒雅的名号。

    他们之所以会认为信件在玄公子身上,不仅仅是因为他行迹诡秘,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传言汲灵教五大门主中,只有玄公子是罗刹亲自带大培养的,两人间的感情深厚并非普通的属下门徒可比,经罗刹一手培养出来的玄公子实力也远在其他四门门主之上,行事作风甚至比罗刹更加狠厉果决。

    可既然无人知道他的真实信息,那自然也无从得知他的喜恶优缺,包括就今日他们的观察来看,这位玄公子对美人美酒美食皆一副浅尝辄止,对万事皆过耳不过心的模样,实在让人神秘得无从找准下手点。

    褚青盏眼神一戾——可她偏偏要在这张铁钢上凿出一条缝来,此事还非做不可。

    琴声高山流水般环绕在每个人耳畔,经历漫长起伏跌宕的前奏铺垫后,《大梦浮生》即将迎来最高潮激昂的一段,众人想闭上眼睛静心欣赏,却不舍不得美人的出尘姿颜,矛盾与期待双重缠绕在心头,竟意外地与一路漫涨高潮的琴曲相撞融合。

    褚青盏冷玉般的十指骤然加速,琴弦在翻滚颤动间同指尖虚影重合一处,“铮”一声响!绷紧到极致的琴弦砰然断裂,下一刻,人群惊骇尖叫——

    那柔花似的人竟将玉琴一把推出,利落果决地从高处一跃而下!

    那可是四层楼的高度,别说一娇柔女子,就算是一高大威猛的粗壮汉子骤然从高楼摔下,那也得非死即残!

    但意外的,众人并没有听到想象中血溅当场的啪嗒声,反而《大梦浮生》的高潮曲调在停滞一秒后重新续上,琴声较之前更加湍急凌厉,隐隐有破风声在空中回绕。

    胆大的早已经瞠目结舌,而胆小的这时才敢眯开眼缝向外探望,随后同胆大的一般化作木鸡呆在原地。

    原来,那褚青盏在空中一跃而下后非但没有血溅当场,反而像朵没有重量的白花般“停落”在了半空中。

    只消一刹那的光景,褚青盏在半空中旋转舞动,琴声同她的舞步几乎同时开绽!

    二楼雅间“大胡子”钱尤惊奇地瞪大赤眼,粗声道:“在空中跳舞,得多顶尖的轻功才能练成这番境地?”

    那老人面青年嗓的怪胎同样震惊地扒在护栏上,只是眼力比那大胡子好上几番,不屑斥道:“老钱,我看你是几盏黄汤下肚,就老眼昏花得不分东西南北了,这女子哪是什么绝顶轻功,她分明是‘借力’停在空中的。”

    钱尤经他点拨,这才将注意力从褚青盏的脸移到脚下,大胡子赤眼微眯,随即瞪大,终于发现了这半空中的“秘密”。

    原来,在褚青盏落脚的那片空中,织绕着密密麻麻数不清的透明丝线,女子体态轻盈,只要起落翻转速度够快,便能行踏于上,营造在空中翩舞的假象。

    那老人面青年嗓闭眼细细聆听片刻后,皱眉道:“奇怪……弃琴前和弃琴后的乐声无论从风格还是音律分明是同一人所弹,可眼下她又在跳舞……”

    闻彦轩骨节的玉扳指在手中磨搓三轮后,才适时地出声接话:“莫非之前弹奏的原本就另有其人?”

    一道让他意想不到,心绪一颤的声音响起:“因为她脚下借力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丝线,而是弹琴用的冰弦,她在舞蹈的同时也在弹奏。”

    闻彦轩回头,见那神鬼莫测的玄公子不知何时负手站在了他们身后,他深不可测的眸中倒映着褚青盏灵巧窈窕的身影,好似在看一个手到擒来的天真猎物。

    闻彦轩心一惊,不仅是因为他的眼神,还有他的声音,此人的声音竟透露着一股让他难以捉摸的熟悉亲切感……就像是在曾几何时,他常听到过的那般。

    未待闻彦轩分析出这股奇异感觉的来源,那老人面青年嗓似乎对玄公子有着无条件的信任,听了这话当即称奇出声:“我先前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这太匪夷所思了,世间当真有能将音律和舞律融合得如此出神入化之人……真想看看那面纱下藏着的是一张怎样的脸。”

    ……

    《大梦浮生》过了锋芒毕露、张扬起伏的高潮后,便是平流缓进、黯然忧伤的尾曲,就好似历经一世悲欢离合与浮萍转蓬、最后化为一抔黄土的人之一生。

    褚青盏脚尖轻勾冰弦,如一只在空中编织舞乐的蹁跹灵蝶。她眸光淡漠冷静,可瞳孔深处又似乎被琴声勾染了一线悲伤,哀默得讳莫如深。

    一件计划如若太过完美,总会让人怀疑别有用心,她知道猎物已然上钩,那么最后一步,便是打消它的怀疑。

    悠扬琴声与曼妙舞姿并蒂齐行,人人如痴如醉其中,只恨不能将其影刻成相,长久地留存世间。

    一曲毕,大梦浮生尽,本该揭纱谢幕的女主角却在最后关头出了“意外”——

    只听“铮”一声响,褚青盏原本要落脚的一根冰弦骤然崩裂,她像是只按照既定轨线蹁跹的“灵蝶”,轨线一断,就好像骤然失去了“灵气”般,分不清东南西北地四处偏行,摇晃片刻后从空中下坠!

    意外陡生,众人都猝不及防,包括“知情人”闻彦轩都一瞬间怔愣在了原地,左手“失态”地抓紧了阑干。

    闻彦轩眉心紧蹙——这不是原定的计划,她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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