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瞬间冷了下来。

    天下谁人不知曜昭公主被拒婚两次。

    一次是那京中第一世家——陈郡谢氏,在察觉到先皇有意让他们那芝兰玉树的谢大公子去给风流成性的曜昭公主当驸马,吓得谢家族长连夜下聘陈家女。

    第二次更为惨烈,一切还只是捕风捉影,何君星就被那西监王的小世子当众放话:“如娶何君星,便为不秀郎!”

    气得先皇从此一病不起。

    至此,曜昭公主的婚事便是宫中隐讳,连先皇也没再提起。

    “那母后以为这普天下能配得上阿姊的,是谁呢?”

    宋太后巧笑倩兮,盯着皇帝一字一句回道:“哀家听闻,这新羌王也刚刚继位,正是当打之年,还有意迎娶鲜卑公主。不如趁此之机,咱们大盛也嫁个公主过去,既能以两国姻亲换边境安宁,又可离间鲜卑与羌人,岂不两全其美!”宋太后拐弯抹角,终是道明了目的。

    殿外,与君星一起的林公公吓得直冒冷汗:“公主莫慌,这联姻乃是国事,岂能几句定夺,殿下可是要沉住气!”他满脸担忧地望向何君星,生怕她冲动行事,却没想这曜昭公主看起来很是镇定,面上竟毫无波澜。

    “所以母后认为,这天下能配上阿姊的人,是那羌戎王?”少年皇帝把玩着手上的金鐏,眼都没抬一下。他声线暗哑阴凉,教人猜不透心思。

    “曜昭公主为国赴羌,乃是大义!怎可仅以般配论之?”宋太后反手就给何君星扣了顶高帽子,根本没接皇帝的茬。

    群臣互相递着眼色,都默不作声。对于礼仪之邦来说,大部分盛人都认为周边夷族低劣野蛮,根本不配和大盛子民相提并论。虽说这曜昭公主德行有亏,但送去与羌人和亲,也实在有失大盛朝的颜面。

    这边宋季坐在位置上也颇为不乐意,明明说好那小骚蹄子定给了自己,现在却整出个和亲来,莫不是……他眼珠一转,望向身边那个青衣道袍、双目微阖的中年男人。

    但见那人一副老神在在,仿佛入定老僧,好像这宴会上的一切都与他无甚关系。宋季看着那人的样子,原本满腹的牢骚也咽了下去,终是讷讷未敢言语。

    大殿外面,打从太后一开口何君星就知道她在打什么主意。她轻轻地对林公公道:“公公无需担忧,本宫心里有数。”说罢,便轻抬玉足,雍容优雅地走了进去。

    “母后说得极是!” 何君星刚入殿门便朗声接道。

    众人视线唰地齐聚在她身上。只见曜昭公主一袭樱色纱罗,面若芙蓉,淡淡铅华,如云般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流苏银钗。

    “要是用曜昭一人便可换大盛四海升平,那曜昭定刀山火海也去得,何况这小小羌国?”她声音清亮,犹如戛玉鸣金。

    “只是曜昭愚钝,还有一事,需太后明示。”她稍作停顿,还不等太后出声便迅速接道:“这鲜卑、月氏、羌族历代便有通婚习俗。自大盛开国之初,三地就为我大盛属国,也就是元安门之变后才狼子野心,停了岁贡。再说这新羌王原配本为月氏女,鲜卑女入羌后,为以示公允,两女便皆降为平妻。曜昭斗胆敢问太后,那我大盛的公主入羌,是做羌人的第三个平妻,还是妾呢?”何君星莞尔一笑,目光清澄地望着宋太后,等着她回答。

    但还没等宋太后反应,席间就已举座哗然。盛人那骄傲脆弱的脾气仿佛瞬间被点燃,有几位清流老臣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声嚷嚷着:

    “我大盛怎能与这些蛮族相提并论!”

    “羌人怎配!”

    “自高祖后,大盛便再无和亲!”

    “大盛朝永不和亲”

    ……

    宋太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在桌案下的拳头捏得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一旁的皇帝浅浅弯起了嘴角,眼神晶亮,直直盯着站在大殿中央的那抹倩影。

    就在此时,一个沉浊肃穆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飘荡在整个太和殿的上空:“公主倒也不必较真!”

    嘈杂立马安静了下来。

    “太后怎会忍心让公主去那蛮荒之地,不过是一直为公主的婚姻大事劳心焦思,所谓关心则乱罢了。”那个稳坐在宋季上位的道袍男人,终于微微睁开了眼,赫然出声。整个人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威严。

    来了!何君星就知道这鬼道士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宋太后冲动愚笨,被父皇所不喜,却依然能稳坐贵妃直至当上太后,还将父皇牢牢拿捏在手中,这其中最大的原因莫过于她有个好哥哥,也是当今集外戚、世家两大势力于一身的大司马——宋覃。

    何君星娇娆一笑,侧身对着宋覃微微颔首道:“大国舅所言极是,都怪儿臣,劳太后忧心了。”说完便转身结结实实地俯跪在地,对着太后和陛下声色凄苦道:“曜昭在明清宫为父皇诵经,来晚了御宴,还惹太后思虑担忧,恳请陛下、太后责罚。”

    “阿姊为父皇的国丧操劳,何罪之有?快快入座吧!”还没等宋太后发话,小皇帝便立马接了过去。宋太后的脸更是扭曲了几分,瞪着他的眼珠子都要蹦了出来。

    “曜昭谢陛下、太后宽宥之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何君星赶紧顺坡而下。

    宋太后眼看着何君星娇娇娆娆地走入了公主席位,气得胸脯起伏不定,在心里恨恨想着,总有一天,定要撕了这小蹄子的嘴!

    那厢,何君星直到坐定后,才逐渐感觉到了自己的呼吸。她面上端着微笑,心中不禁暗暗后怕:这宫里是一刻都呆不得了,她必须尽快为自己谋个出路。

    她微微偏了点头,幽幽地看向对面正襟危坐的凌王世子,传说中的龙鳞少将李懋临。

    ***

    夜空洋洋洒洒地飘起了小雨。雨声细碎,落在行人的肩头仿佛空灵的叹息。

    御宴刚散,大臣们三三两两结伴而出,只李筵一人远远落在最后,周身散发出北地独有的冷硬之气,饶是这轻柔的南方小雨落在他周围,也像结了冰般锋利起来。

    “李将军,好久不见。”户部侍郎谢时贤,带着一脸莫测地笑意,不知何时走到了李筵身边,搭话道。

    “谢大人,别来无恙。”李将军微微颔首。

    谢时贤一袭青衣,双手交握身前,一脸狡黠样儿地微笑说道:“这白家派了个庶子,南朱侯遣了八十老父,苍溟王直接称病不起,只有李家真真胆识过人,居然敢让懋临兄独自进这盛京城。”

    世人皆云,青苍在东、西监白虎、朱雀南飞、北凌玄武。

    自大盛开国之初,这四大家族便跟着盛高祖征战天下,直接荡平了匈奴、元蒙,最后仅剩下鲜卑、月氏、羌国甘为盛国驱使。白驹过隙,如今大盛已屹立二百年,青、白、朱、李这四个异姓王便分别盘踞在大盛国东西南北四地两百年,根深蒂固。

    直到六十年前的一场元安门之变,才稍稍松动了天下格局。

    “懋临代父奉诏入京”李筵依旧面如冰霜, “一为祭奠先皇,二为朝贺新皇登基,被谢大人说的,仿佛只身来闯什么龙潭虎穴似的……”他一边淡淡回道,一边双眼紧盯向前方。

    只见不远处的宫道墙边,有一小公公手执油伞立于雨中,与他对上视线后,便马上躬身福了一礼。

    “呵呵,”谢时贤仍旧笑意吟吟,也望着前方那个小太监意味深长地说:“是什么龙潭虎穴,李将军闯了才知。”说罢便放缓了步子,故意让李筵先走了过去。

    “咱家见过少将军。”李筵刚一走近,那小公公便躬身行礼道。

    “公公多礼。”他一眼便认出,这是今晚宴上一直跟在总管大太监身边的那个小公公,陛下的贴身常侍。

    “少将军从北地来,可能不知晓这南方秋雨,阴湿冷沥,饶是习武之人淋了也不好受。宫道还漫长,不如咱家带将军先去避会儿,待雨小点再行也不迟。”那小公公眉眼弯弯,话音刚落便转过身带路先行,完全不给他拒绝的机会。

    “那就有劳公公了”,李筵迟疑了刹那,快步跟了上去。

    只见那小公公脚步飞速,带着李筵穿过一条狭长的甬道,不一会儿便来到一个古朴雅致的荷花小池,池边有一座小巧凉亭。而今花已落尽,只剩荷杆枯叶立于池中。

    他刚走进小亭,“将军在此稍事休息。”那小公公便倒退着快步离去了。

    李将军拍了拍身上的水汽,转头望向那池残荷。月光下,满池的秃杆歪斜交错,雨水仿若丝丝银线,细密地缠绕其中,铺织出一幅萧瑟而又静谧的图景来。

    他正默然看着,忽而眼中晃入一抹亮色,只见荷池那头,一道嫩粉身影翩然而至,雨帘之下,远远望去,仿若这池中蓦地又开出了一朵娇艳夏荷,如梦如幻。

    李筵微微眯了眯眼。

    “少将军!”还隔着挺远,何君星便已笑着见礼。

    “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快快请起!”何君星快步走入亭中,“将军勿怪曜昭无礼,曜昭实是想着,一定要当面向将军郑重道谢。”月光下她星眸皓齿,一脸娇笑。

    李筵默了默,“敢问殿下所谢何事?”

    何君星笑颜一滞,心想不知他是装傻还是真以为自己与那宋季素有旧情,转而以袖掩面,换了副凄楚声色道:“今日在九曲回廊,那宋季本欲欺辱本宫,要不是将军出言相救,本宫怕是现已跳入这荷池以死明志了!”

    李筵似是回想了下,面上仍旧毫无波澜。

    “哦……殿下误会。”

    何君星胸口一闷,敢情他还真以为她与宋季在那调情嬉戏。

    她稳了稳气息,双眼蓦地一红,泫然欲泣道:“误…误会?难道将军以为本宫与那宋季有什么私情?”她还未等李筵出声,便已抽泣起来,“原…原来在将军眼中,也以为曜昭是那轻浮放浪之人!本宫原以为,许是将军因着凌王伯父才对曜昭仗义相助,后来又觉着将军征战沙场,自是慧眼如炬,不会信那些坊间谗言,原来……”她声音越来越低,“原来…将军也不过与那乌合之众一般,偏信对本宫的诬栽,觉着曜昭行亏名缺……明明是被那宋季欺辱强霸,却……”何君星似是说不下去,两行清泪滚滚而下,背过身去轻轻啜泣。

    她背影纤细,映在满池萧索的残荷之中。雨似已经停了,只有细微的呜咽和着秋夜微凉的晚风,徐徐传来。

    李筵剑眉微皱,他向来不耐女人哭泣,淡淡说道:“持身自正,何惧人言。懋临是个粗人,如有得罪殿下之处,还望殿下海涵。”

    何君星渐渐止了哭声,她知这人军伍出生,定不耐烦女儿柔情,所以做戏也不能做太过,便侧身说道:“曜昭全无责怪将军之意,只是母后父皇相继离世,群狼环伺,如今只曜昭一人踽踽独行。今日又受了侮辱,不禁悲从中来,还望将军见谅。”说罢,她轻拭泪痕,但身子仍隐隐发抖,仿佛一朵在秋风中倔强盛开的残荷。

    李筵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这人,可真是棘手,何君星一阵腹诽。看他油盐不进,她只好收了几分袅娜,正色说道:“此番冒险邀将军前来,也实是另有要事。”

    只见她从衣袖里慢慢摸索出一个金丝锦囊,怯怯地向着李筵递了过去,软声说道:“父皇临终之际交予曜昭一块墨翠牌子,嘱咐曜昭见了凌王伯父,务必物归原主。如今李伯父未来,便交予将军代为转交罢。”

    李筵一怔,接过锦囊就打了开来,只见一块黑沉沉的四方翡翠牌上镂空雕着一只背绕灵蛇的大龟,正中刻了一个李字。

    何君星借着广袖掩面,双眼紧盯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见李筵只在初见黑翡令时面上闪过一丝愣怔,后又复归平静,再也看不出任何情绪。

    “……曜昭公主有什么吩咐,就开门见山吧。”

    他似是不想再与她这般逶迤周旋,终于开了口,沉沉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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