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禄十三年,北域,天降大雪。

    江绾月一身囚衣,倒在雪地里,血染半身,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雪花不断从空中飘落,一片接着一片,犹如薄刃割据她的神经。

    她怕就此长埋地下,强撑着,不敢闭上眼睛,唯一所盼就是有人能来救她。

    背后似有轮椅滚动嘎吱作响,如此沉闷的声音在此刻却如救命稻草般让她窥见一丝生机。

    “姑娘,你快死了。”话从上方传出,明显不是坐在轮椅上之人。

    “…你们…能不能救我…?”

    对方沉默,显得落雪之声在此刻尤为刺耳,她怕真会命丧于此,她不想,她要活下去。

    于是,她又问了一遍。

    片刻,那人的声音再度响起:“姑娘可是有未尽的心愿?”

    “家仇未报,誓不旋踵。”

    ——八个字,字字含恨。

    这次对方即刻回应:“今日先生救姑娘性命,余生姑娘为先生效命,姑娘可答应?”

    “……我答应。”

    永禄十八年,北域将军府。

    又是一副雪落枝头,万里飘白的景象。

    五年了,故人重返旧地,为的就是摧毁眼前的一切,让这里面目全非。

    执扇人看出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异样,然而只轻轻道了句:“我先过去,月儿晚些进来。”

    管事早早等在府门,头顶已积了层薄薄的白霜,见人一到,立即欠身,将人领了进去。

    安坐于轮椅之人一路闭眼,手里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拍打着手心,显得格外漫不经心。

    一炷香的时间已过,管事抹了把额上的细汗,以眼色使唤家丁再给客人添茶,同时,口里恭敬地道:“您再用点,将军他快了。”

    “知你家将军诸事繁忙,不打紧。”

    说话的正是当朝首辅、皇帝唯一宠臣——晏翊恒。

    刚抹下去没多久的汗又渗了出来,好在这次没等太久,声名显赫的镇北将军边穿衣裳边走了过来,一副春雨过后的餍足模样。

    不知何时,晏翊恒已睁开双眼。

    “我当是谁,原来是宰相大人,怎的这时候过来了?”杨晁话语轻松,无一丝严肃之态。

    “堂堂一域名将,须知洁身自好,若是落下口实被人指指点点,将军面子也不好受。”

    “整个北庸都受我杨家庇护,我倒要看看谁敢在我背后嚼舌根!”

    晏翊恒将折扇打开,遮住了嘴角的一抹讥笑。随后,他将扇子放下,恢复往常笑容,“也是,属实是我多心了。今日前来,是想给将军送个礼物。”

    杨晁抬眼看他。

    “带上来。”

    朱帘半卷,一抹红衣缓步向前。

    端详之下,眼前女子唯衣袂颜色浓郁,其余的倒都淡漠得很。她妆容清冷,且墨发仅用一支银钗固定,全身上下竟无一丝多余点缀。

    许是因为如此,与之对视,突显出了那双令人过目不忘的明眸,仿若慧光中蕴锋芒。

    这独到的气质,不免引起杨烁的好奇:“她就是你说的。。。”

    “不错,正是她。”

    杨晁仔细打量后,指使管家带她去别院休息,整个过程出奇的恭敬。

    “宰相悉心栽培五年之久,当真送与我了?”

    “将军为大庸镇戍北方敌寇,劳苦功高,我朝得以安享太平,全蒙荫于将军。此女王佐之才,必会成为将军征伐之路上一大助力。”

    杨晁听后不带丝毫掩饰的哈哈大笑起来,“宰相星夜兼程赶往我处,今夜就留宿府中,你我二人好好喝上一杯!”

    明月高悬,镇北将军府热闹非凡,几个戴着面纱的女子,露出半截雪白的腰肢,舞姿巧如灵蛇,尽显异域风情。

    晏翊恒一边饮酒,一边看着她们。

    此时杨晁开口:“若不是晏相顽疾在身,这几名女子送与你又有何妨。”

    同在饮酒的江绾月将杯盏一紧,双目霎泛凶光。

    而晏翊恒却一笑置之,“将军说的不错,若我未患腿疾,此刻美人在怀,沉沦欲海才真真是人间极乐。”

    杨晁一员虎将,平生最恨软骨头,当即心中泛起不屑。

    “你我左右当道,乃大庸文臣武将,也不必太卑躬屈膝了。”说完他便与怀里的美人对饮,再不与晏翊恒多言,不多时,便抱着美人提前离开了正厅。

    夜半三更,一道黑影闪现于晏翊恒屋内。

    “不日圣上便会下旨请镇北王南下归京行犒赏之礼,你要将此事渲染成京都有意收回北境兵权,后面的事,你应知晓该如何布局。”

    黑衣人当即跪下,“属下谢先生多年悉心栽培,待我大仇得报,江家沉冤昭雪,一定会为先生谋得霸业。”

    晏翊恒用折扇抵住江绾月的下颚,迫使她抬头,“月儿,你是我最得意的弟子,你不会叫我失望的,对吗?”

    翌日,天还未亮,镇北将军刚出屋,就见江绾月等在门前。

    杨晁微微蹙眉,他就算喝得再酩酊大醉也不至于门前站了人都感知不到,即刻心生一计,起手便劈了过去。

    江绾月盯着袭来的掌风,眼里有一瞬的杀意闪过,不过当掌风逼近眼前时,她作势倒在地上,一副惊吓过度的样子。“将军这是做什么,为何欺负我一弱女子?”

    杨晁不理会,同时再起一掌,江绾月猛地闭眼。

    劲气掀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待江绾月再次睁眼,杨晁已然收掌。

    “江姑娘莫怪,晏相送来的人,我还需当心点,怕你生怀绝技,趁我不备要了我的命。”

    “将军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宰相与将军和衷共济,可谓唇亡齿寒,若真要对将军行不轨之事,于宰相而言又有何益处?”

    杨晁好似将她的话听了进去,轻轻‘唔’了一声,“江姑娘这么早找我,有何要事?”

    江绾月慢慢起身,“将军可还记得您有多少年未曾回京面圣?”

    这一问激起杨晁的不满,“回不回京全看我心情,怎么了?”

    “杨家乃北方军武大家,历朝三代,立下赫赫战功,平天下,定乾坤,而致先皇赐冕镇北王。曾经将军的父亲和祖父,与历代君王皆有过命的交情,他们铁马金戈,醉卧沙场,一同驱逐北方强寇。”此间话锋骤然变得犀利,“可如今的圣上,与您有如此情谊吗?”

    这一问,使得杨晁怒目相视,“你什么意思?宰相将你留在北庸,可不是让你来挑拨离间的。”

    “我并非挑拨,只是想提醒将军,未来时局风云变幻,将军切莫成为众矢之的。”

    说完,江绾月便退了下去,杨晁在她身后迟迟未动。

    不日圣旨下达北境,在接旨的那一刻杨晁心中果然泛起不祥的预感,他想起江绾月的话,快步走向别院。

    哪知江绾月此时裹着厚厚的氅衣,坐在亭内,煮着一壶清茶,手边放置两盏茶杯。

    雪花,红衣,衬得她肤色有一种苍白的美。

    “江姑娘,大雪天坐在外面,当心受风寒。”

    “早知将军到访,特来迎接。”

    杨晁惊诧,“姑娘神机妙算,还请姑娘为杨某出谋划策。”

    喝过杯中清茶,始终未曾开口的人突然笑着道:“漭洲银芽,好茶。”

    “姑娘可品得出产自哪年?”

    “永禄十一年。”

    “哈哈哈哈哈哈!”

    江绾月也跟着宛然笑笑,“看来将军已经收到了圣旨。”

    杨晁点头,“对了,姑娘是如何得知天子要召杨某回京?”

    “时间。”她自顾自道:“将军多年未归京都,是时候了。”

    她看向远方,眼里泛起不明的情绪,紧接着她从怀里掏出一物递了过去,“性命攸关之时此锦囊可救将军一命。”

    杨晁有种摸不清前方道路的迷失感,“圣上叫我回京只是为了犒赏北境将士,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

    “是多一个心眼好,还是平白葬送一条性命好,将军自行抉择。”

    大庸国都——绍京。

    “上朝———”

    大太监放声高喊,文武百官纷行大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仲卿平身。”

    庸帝齐文霆看向多年未见的杨晁,向他挥了挥手:“上前来。”

    百官静静地看着镇北大将军迈出稳健的步伐。

    “将军常年驻守北境,辛苦了。”

    “末将职责所在,不苦。”

    二人沉默,殿上针落可闻,庸帝看向晏翊恒,晏翊恒朝他点了下头。

    庸帝立即问杨晁:“将军就没有什么东西要交于我?”

    这一问使得杨晁的脊背突然抽了一下。

    这时,杨晁看向晏翊恒,换来的却是对方的一个蹙眉,杨晁当即道:“陛下,人有三急,可否容臣告退片刻。”

    庸帝笑笑,示意他可离去。

    一人躲在巨石之后,偷偷将江绾月的锦囊打开,里面留字“顺水推舟,以退为进。”同时,有东西从锦囊中滑出,杨晁一看,居然是他的调兵虎符!

    怒意飙升,举起的重拳几乎要落在巨石之上,突然,杨晁冷静了下来,这也许是江绾月的布局。

    他将字条生吞入腹,回到正清殿。

    “陛下,臣此次回京确实给陛下带来一物,相信陛下看过定会喜欢。”

    “快,呈上来,给朕悄悄。”

    俞公公迈开小碎步,接过杨晁递来的物品,只是不经意的一瞥,他看见了大将军眼里的戾气,但当即又觉得是自己看错了。

    虎符交到庸帝手上,换来的却不是庸帝的笑颜,他看向晏翊恒,朝他撇了撇嘴,意思是礼物他不满意,晏翊恒只得故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庸帝正要开口,远方有人狂奔入殿,声音越来越清晰:“陛下!八百里加急,虞国兵马正在犯我北境!”

    庸帝噌地从宝座上跳起,命俞公公将虎符归还,他道:“镇北王,朕对你的礼物不感兴趣,你速速回去,将这些北蛮之徒杀个片甲不留。此次封赏,朕自会派人送与你。”

    “臣,领旨。”

    殿上只有晏翊恒心如明镜,在杨晁返京之前,他告诉庸帝镇北王寻得一宝要献给陛下,而远在北境的杨晁已被江绾月的故布疑阵所迷惑。今日虎符一事证明皇帝夺之予之皆在一瞬,来日圣上故技重施便是他镇北王一脉永坠云端,杨晁不可能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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