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止境的黑暗。

    感知不到这天地间的任何生机,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仿佛一根浮木随波逐流,却又能清楚的闻到一股异香。

    似是那一年那一天阿娘亲手喂到嘴里的那块糕点,伴着墙外货郎的叫卖声,以及晒进棉衣里的暖暖日光,可谓人间至味,只是此生难再寻。

    又像江湖谈之色变的琉璃宫、琉璃宫谈之色变的九宫主,不再执着于他的恶趣味,反而辣手摧花酿得一坛烈酒,勾人神魂,乱人心志,让人恨不得就此沉沦……

    莫愁慢慢感受到自己的舌头,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唇,随即毫不犹豫咬破,弥漫在口舌间的血腥味,让她倏地睁开了双眼。

    周朝军营,两军交战正酣,却有两个夷族蛮人长驱直入,成了镇南将军月南星的座上宾。他们一个个面目狰狞,讨论着入口的酒、席间的肉,以及连她在内十二个被迷晕的小娘子。

    “月将军挑的美人儿,每个都长在我的心坎上,莫说身段了,单是那恐惧到极致缺又无能无力的眼神,就够让人血脉喷张了!”

    这人眼神迷离形容猥琐,若不是仰着头,怕是哈喇子都要流到地上了。莫愁有些恶心,悄悄往后挪了挪,谁知又一道尖利的笑声差点没把她的魂儿给震碎。

    “桀桀桀,知道的阿兄是在说女人,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兄要捕猎野兽呢!还是先问问月将军,这次想差使咱们做什么吧,若做不到岂不白受人家恩惠!”

    火光忽明忽暗,映出月南星被拉长的身影,像是个来索命的修罗:“听说我要用美人计离间大漠若羌、凌然两大氏族,都护府那帮蠢货一腔孤勇无处使,竟别出心裁的献出自家幼女,二位既要享用,总得帮我把这场戏唱完不是?”

    “才大败女丹,你竟又要染指凌然、若羌?”

    “没办法,跟朝廷讨粮草,需要军功啊!”

    “军功不该上阵厮杀吗,总拿女人换是个什么意思?“

    这两人笑的不怀好意,月南星却说得理所当然:“你我一拍即合,又能免我军中兄弟一场鏖战,何乐而不为!至于女人嘛,不过是贱如牛羊的东西,二位开心就好。”

    这污话当真是一点也听不下去了,莫愁忍不住攥紧了拳头,比起那两个变态,还是这个狗屁将军更让人生厌,所幸已挪到最边上,便顺势一滚逃了出来。

    她极力调动着麻木太久的手脚,快速穿梭于营帐之间,直至在污泥之中看一个熟悉的身影,只觉脊背一冷,仿佛有盆冰水自头到脚的浇了下来。

    小陆公子昨日花光所有积蓄,为她买了条新衣裙,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直至晨起去翻出枕下的书,果真掉了张字条出来。

    只是她不识字,分了好几个人问,又耽误了许多时间,方寻到这军营之中,饶是一路上已有预期,亲眼所见仍是觉的胆颤心惊。

    胳膊上、背上横横纵纵十几道伤口几乎将污泥染了色,看的出,月南星昨晚定是兴致极高,竟戏弄了这么久才肯挑断陆公子的手筋、脚筋!

    莫愁恨恨一拳捶在地上,明明该难过的,却不知为何,又没来由的有些气,故而下一秒将人扛起来的动作便有些简单粗暴。

    小陆公子硬生生被疼醒了:“你...怎么混进来了?”

    “正好认识都护府的一个小女娘,我自告奋勇替她来送死,她当然求之不得。”

    “都护府...”陆公子一激动牵扯到背上的伤口,不由的嘶了一声:“那群畜生果真这么做了!”

    “不然呢?不献女投诚,等着月南星断他们仕途,再屠他们全家?”

    陆凌霄眼神一黯,待行至一个矮丘处,突然心一横闹将起来:“放我下来,我要去救人。”

    莫愁差点被带的滚下山坡去,气的将人一把摔到旁边的草垛上:“怎么救?试试!你现在是手能动还是脚能走?”

    陆凌霄挣扎几次无果,又苦苦哀求道:“你既能救我出来,那能不能....”

    “不能!以我之力只能救一人,救不了你的全天下。”

    陆凌霄沉默良久方自嘲一笑:“差点忘了呢,你是琉璃宫的七杀魔女啊,不杀人就不错了,又怎会为我救人......”

    莫愁真是被这态度气到了。

    好多日了,从她拒绝掺和都护府那件事起,陆公子就是这么个讥诮模样。

    可莫说天下第一的月家剑法了,就算月南星是个草包,十万人的军营又岂是谁都能来去自如的?一声不吭走掉就算了,现在还拿言辞激她,若不是此情此景,她顶在喉咙口那一万句反驳的话早就喷射而出了!

    “实不相瞒,我这个七杀魔女不过是徒有其表,毕竟我的主子九宫主那么厉害,名号好用的很,一般人光是听到就吓尿了,哪用得着我出手。”

    陆凌霄重新燃起一丝希冀:“要不,你再去求求九宫主。”

    “怎么求?”莫愁气极反笑:“当初就是听了你的馊主意,好好的非让我去爬九宫主的床。害我现在被赶出琉璃宫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仇家,都已在来的路上了!”

    陆凌霄无力垂眸,神情甚是悲戚,莫愁心一软便又将人扛了起来,只是为了表达她的不满,挑了条最颠簸的路走。

    果然不一会儿,陆凌霄便将头埋在她的脖颈间,喃喃道:“疼~”

    “知道疼就死不了,才学了几日三脚猫功夫,就敢去招惹天下第一剑了?月南星确实狗,可一手月家剑法却一点也不菜,能捡回一条命,就谢我师姐在天有灵吧……”

    骤然提起她师姐,陆凌霄又是好一阵儿沉寂,半晌方幽幽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师姐死前或许也同这些被献祭的小女娘一样,恐惧、无助.....”

    “别说了!”莫愁怒目微睁,努力逼回眸中那点晶莹:“不会的,月南星哄我师姐私奔后,曾在夜郎城购置过一座宅邸,我打听过那里的仆从,至少出事之前,他都待她极好。”

    “好?他那般狼心狗肺之人知道什么是好,暂时示弱,只是有更大图谋罢了。”

    莫愁不敢深想。

    师姐是跳河死的,死前未留下只字片语,但她知道陆凌霄的推断十有八九是对的,可手刃月南星这事并不易,多年的江湖经验教会了她忍耐,而读了十二年圣贤书的陆凌霄却只有一腔孤勇。

    莫愁心下一动,一点一点摸到陆凌霄的腕骨,也不知这手以后还能不能拿得起笔呢!

    说起来,月南星专挑人手脚筋的毛病,还是被鬼方氏连烧了三次粮草后方才养成的。

    鬼方氏是大漠八大氏族中最隐蔽的一支,擅制一种接骨连筋的药,名曰枯木逢春,随着月南星这两年持续发疯,求那药的人快把鬼方氏的老巢给找出来了。

    其实那地方并不难找,九宫主从前就常带她去,只是她当时年少任性,因不喜鬼方氏的苟祟作派,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求药怕是绝无可能的,不过....若没记错的话,兄长那儿应是有一颗,是去年替南荒都护府与大漠八大氏族和谈之时,鬼方氏巫女所赠。

    思及此,莫愁便背着小陆公子朝夜郎城行去。

    翻过斑驳的城墙,拽着横亘入云的飞檐翘角,攀上一个还算平整的屋顶。烟尘四起弄脏了桃花面,耳珰也跑丢了一只,就连身上的蕊蝶纹软烟裙亦沾满污泥,辨不出本来颜色,但迷雾中,莫府青瓦屋宅已隐隐可见,门前两盏大红雕漆灯笼随风摇曳,闪着炫目的光,就像九宫主故事里常讲的,那吃人妖精的一双眼睛。

    莫愁倏地止住脚步,生了一丝怯意。

    三天前,她是从这里逃婚走的,兄长逼她嫁人,据说是书香门第,长安城顶风流的才俊,几世修得的好姻缘。可她自幼被贼人掳走,进过匪窝,入过密宗,早被这世俗礼法所不容,就算归家后,父兄遮掩的极好,可眼下师姐尸骨未寒,她怀着满腔愤恨,如何肯就此罢手,为一无用书生洗手做羹汤呢!

    莫愁踌躇再三,终是没去推那扇门,而是绕到一侧,翻进了自己曾住过的一座小阁楼。

    她是这样想的,兄长为逼她就范,丧天良地喂了她整整半月的软筋散,那她趁他睡着,偷一粒他用不上的药也不算过分吧!

    莫愁把陆凌霄安置在榻上,又蹑手蹑脚地去外间寻火折。

    自她三年前归家后,兄长特意将娘亲的牌位请了过来,让她一日三柱香、饭前三叩首以尽孝道,但说来可笑,这屋子常年烟雾缭绕,有时软筋散吃多了,脑子不甚清楚,别说悔过了,甚至常有种自己快要成仙的错觉。

    莫愁轻车熟路的摸到供桌,但在常放火折子的那个地方,却摸到一个热乎乎的、棱骨分明的……手!

    她登时心里骂的脏极了,可这双手替她点着蜡烛后,又一个字不想说了,只一味的咬牙冷笑。

    莫无双!

    年少成名,谈笑间便能化解一场血战的莫无双!

    深受南荒百姓爱戴,甚至人还活着,就被供奉香火的莫无双!

    此刻竟像个死人般冷冷扫视过来,还阴阳怪气地问:“怎么舍得回来了?盘缠没带够?”

    “倒也不是钱的事!”莫愁清咳一声,快速想着对策。

    从前得九宫主指点,她多的是磋磨人的本事,怎奈一对上这位好兄长,倒霉的却总是她。今日若不兵行险招,怕是挨不过,遂眼波一转,朗朗说道:“就是突然想通了,其实那江家公子人也不错,嫁了就嫁了,只是我自幼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嫁妆上你不能苛待于我。”

    “哦?”莫无双似是有了点谈下去的欲望:“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听提亲的婆子说,那江公子生的俊美无俦,长安迷恋他的小娘都快排到南阳城了,是以不乏一些心理扭曲之辈常行些逾越之举,前两日我便做了个恶梦,梦见自己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你不是有一粒什么药来着……”

    莫无双冷哼一声,不待莫愁说完,便端起烛台,拽着她进了内室。

    他暼了眼榻上的黑衣人,一字一顿地问:“所以,是他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他是谁?勾的你骗我也要逃出去的情郎?”

    “不是!”莫愁气急败坏地甩开他。

    “南荒地处周朝与大漠交界处,常年兵祸不断,虽也有些残暴的亡命徒,但爱挑人手筋脚筋的,却只有那位镇南将军了,你去招惹他了?”

    “我招惹他怎么了?自他驻兵南荒,整个都护府都被架空了,大都督素夜不能寐,爹爹不过一个仓曹参军事,亦被累的日日归不了家……”

    “这跟你一个闺阁女子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若父亲在家中,会任由你如此磋磨我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软禁我,给我说那劳什子亲事,让我远嫁长安是为了什么!”莫愁揉着发红的手腕,眸中似有一团火,要将眼前这个人烧的渣都不剩:“因为你始终觉得,阿娘是因我幼时走失才一病不起的,是我害你没了娘!”

    “难道不是吗?”莫无双看着眼前这个没良心的小混蛋,气极反笑:“我警告了你多少次了,父亲为大都督办差,得罪了很多人。没事别搭理那些卖冰糖葫芦的货郎,可你就是不听!”

    “莫无双!”莫愁气的大叫:“你是要让一个六岁的孩子,明白你们那复杂的官场关系吗?”

    “六岁不明白,十六岁了还不明白吗?”莫无双指着榻上奄奄一息的人:“这人什么底细,你就敢带到家中来,若被月南星找上门,你让父亲如何自圆其说!”

    “大不了撕破脸啊,怎么?他杀了我师姐,我难道还要对他笑脸相迎吗?”莫愁说完这句,脸还是冰的,泪却抑制不住流了下来。

    这些天,她不敢正视师姐已死的事实,更不敢正视师姐真正的死因,而是把所有难过、所有的悔恨都往内心深处藏,现下奔波了一日夜,又被莫无双一寸不让的逼问,几近崩溃的边缘,方任由这汹涌的情绪将自己吞没。

    “什么师姐?你已回到家中三载有余,为什么还跟江湖上的人牵扯不清!”

    “师姐不是什么江湖上的人,她是宁愿自己饿着,也要把最后半块馍留给我的顾珈蓝啊!”莫愁使劲儿摇着兄长,被脑海中一个红色身影激得有些疯魔。

    十岁那年,顾珈蓝带她逃出匪窝,可她们都记不起父母姓甚名谁家在何处,只能流落街头,遇到不好的年景连饭都讨不到,喝过泔水啃过树皮。偶然听人提起,山中有果子可以吃,便贸贸然进了山,哪知遇上暴风雪,反被困在半山腰的破庙里。

    师姐明明自己都饿的不行了,却还是割破手腕,混和着温热的血把最后半张馍一点一点喂到她嘴里。

    所幸苍天不负,让她们遇到路过的九宫主。后来莫愁每每看见顾珈蓝手腕那些伤疤,都会哭的稀碎:“你不知道这样会死吗?”

    “我们两个,若真只有一人能活下来,那也一定是你呀小七,我胆子小心量亦小,不敢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活在这世上。”

    当年的话一语成谶,如今果真剩她一人了,还没心没肺的,连给师姐报仇都做不到!可饶是这样,她也知道师姐定不会怨她半句,她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从不记得自己对别人的好,亦不会计较别人对她的恶。

    可为什么这样好的师姐,偏偏被陆凌霄蛊惑两句便下了山,又偏偏遇到月南星那个混蛋!

    陆凌霄听见有人撕心裂肺的喊着顾珈蓝的名字,用力睁开了眼。许是失血过多,又许是眼里还有些未流尽的泪珠,不大能看清眼前人,只盯着莫无双手里的一点光,一个劲儿地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这熟悉的声音,让莫无双整条脊背都崩直了。他蹲下身,缓缓揭开覆面的黑巾。

    竟是她!

    白鹭书院里日日共读相伴,能把骑射考的一塌糊涂,又能将策论写到飞起的小陆公子。

    “哥,求你救救她吧!”莫愁一寸一寸瘫在地上,扯着莫无双的大腿,哭到不能自已:“我可以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苦读诗书十二载,满怀一腔报国志的小陆公子绝不能变成一个残废!”

    莫无双那如冰雕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小心翼翼抱起榻上的人:“明日便是良辰吉时,一切刚刚好,小妹,不得不承认,你跟那江公子果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章节目录

魔女入长安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甜度超膘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甜度超膘并收藏魔女入长安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