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造地设么?

    莫愁靠在马车后,听几个碎嘴老媪议论那名满长安的凌尘公子。

    国子监祭酒的嫡子,面如冠玉,惊才艳绝,三岁启蒙,十六岁便读完了国子监的全部藏书……

    不经意间,莫愁瞥见探到面前的老树上有一枝嫩蕊格外扎眼,遂用力折下,放在指间捏碎揉烂,随即垂眸一笑。

    她就说嘛,这江公子若没什么大病,会来这穷乡僻壤挑新妇?原来是读书读傻了!真是想象不到,与这样的人举案齐眉会是个什么滑稽样子啊!

    他饱读诗书,她大字不识。

    她为人睚眦必报,他却生在那样的世家大族。

    所以这婚,还是得接着逃啊!

    莫愁幽幽叹了口气,从马车后闪身出来。

    换上一身丫鬟打扮的陆凌霄此刻正捏着一根木棍,不知在草丛里扒拉什么,她慢慢靠近,装作不经意的问:“会讲鬼故事吗?”

    陆凌霄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恹恹反问:“怎么?睡不着啊!要我哄你?”

    莫愁眉峰一挑:“我从前的睡前故事都是九宫主讲的,你确定有那个本事?”

    陆凌霄便面露惧色,手动噤了声,莫愁方用眼神指了指马车前的田媪和夏媪:“喏!我观察好几日了,这俩人一个嘴碎,一个胆小,你去套套近乎,顺便给她们讲几个鬼故事。”

    “为何?”

    “荒郊野外,月黑风高,若新娘子突然变成蝴蝶飞走了,你猜会怎样?”

    “看似不合情理,实则挑不出任何错处,说不定还会赔给你父兄一大笔银钱。放心,我定用这三寸不烂之舌,给你把气氛烘托到位。”陆凌霄一点就透,颇有自信的拍着胸脯保证着。

    但常言道,男人的嘴骗人的鬼,陆凌霄扮了十几年男人,定是也沾染上了一些不好的习气。是夜子时,竟突然抱着头蹿进莫愁的马车。

    莫愁半梦半醒,哑着嗓子问:“可是事情办成了?”

    “她们成没成不知道,反正我是吓的够呛!”

    莫愁强撑着坐起身:“你自己编的故事,倒把自己吓着了?”

    “虽是我起的头,但那两个老媪一个劲儿的发问,于是后来故事的走向便有些不受控了。”

    “能发问...至少说明听进去了吧!”莫愁幽幽叹息,在黑暗中摸索到陆凌霄的脖颈:“很怕么?要不要我带你去散散心?”

    “嗯,听你的。”陆凌霄似抓住救命稻草般,紧紧抱住莫愁的胳膊:“毕竟这事儿还是你比较有经验。我听琉璃宫的宫人说啊....啊....。”

    莫愁不等她说完,便撩开车帘,提着她的后领掠过熟睡的众人,落在不远处的山坡上。

    月明星稀,夏季旷野的风迷蒙而又炽热。

    陆凌霄看着莫愁一直沉寂不语,神色冷峻,宛如刀刻,一身红衣烈烈,就算将带刺花枝踩在脚下,亦轻盈的没有一丝声音,才恍然发觉,这才是真正的魔女七杀啊!所以她从前万般挑衅,怕不都是在作死。

    “那个,以你的本事逃脱应该不难。为什么非要浪费时间同江家人周旋呢?”

    莫愁侧身回望,倏而一笑:“因为我现在不是七杀,而是莫家的嫡女莫愁。世俗的流言于我无碍,于我父兄却是致命的。”

    陆凌霄倒有些不敢苟同,小声嘀咕道:“想要无双公子的命,怕也没那么容易呢!”

    莫愁装没听到,猝然凑近反问:“你呢?出了南荒,天高海阔,可有了别的打算?”

    陆凌霄怆然低下头,踢着脚下一块小石子:“顾伽蓝是因我之约才下山遇害的,若不替她报仇,我此生难安。”

    莫愁仰头望月,冷嗤道:“杀人嘛,非整得大张旗鼓的,下了战书,立了生死状才算吗?悄无声息杀回去岂不更好?”

    “听你的,杀回去!”陆凌霄郑重的点了点头:“这一次我保证不会再冲动了。”

    次日,陆凌霄一边随着车队赶路,一边趁人不备捕了满满一布袋蝴蝶,万事俱备,岂料晚间用饭之时,夏媪竟把所有人聚到一处,还讲了个《女子为与情郎私奔,假借大扑棱蛾子脱身》的华京奇案。

    陆凌霄摸着自己的鼻尖,颇为惊奇这事情的走向。

    莫愁倒是没多失落,反而还生出种本该如此之感,当即附在陆凌霄耳边说了一大串人名,让她替自己去拜访几位好友。

    兄长运筹帷幄,可她跟着九宫主恶心了中原武林这么些年,南荒魔女的称号也不是白叫的不是?

    车队风霜露宿小半月,终于驶入了烟雨如画的江南。翠色欲流,一日阅尽千帆。

    这群老媪也是够无聊,八卦完江家满门清贵,又开始讲起江家祖训。说什么族中子弟倡行清心寡欲,主母未有所出妾室不可先行生育云云。

    莫愁懒得再听,放下车帘闭目调息,可闹市里的吴侬软语却让她久久无法入定。

    其实这地方并不陌生,每年九宫主都会不辞万里的带她来住上一阵儿,哪一条街,有什么好的吃食,她全都一清二楚。

    记的有一次,她随九宫主带去拜访友人,中途看见一家食铺前排了很长的队,便吵着要吃。谁知九宫主屈尊降贵地替她买到了,却发现不过是种草泥捏的团子,登时便有些嫌弃,尤其听到一旁人说这是祭祠所用,专门给死人吃的后,那嫌弃简直达到顶峰,都敢给九宫主甩脸子了。

    九宫主也不惯着她,硬塞了两个到她嘴里,差点没把她给噎死。

    莫愁一路咳一路吐,后来实在气不过,便一屁股坐到一个算命摊子上,就是赖着不肯走,非要那老神棍给她算算,看今日是不是印堂发黑,是不是与某人犯冲,是不是命不久矣……

    咦?

    莫愁骤然睁开眼,怎么外面这道声音如此熟悉呢?

    她撩开车帘一角,终于听清老神棍百年不变的骗术,于是趁着马车在弄堂错身的功夫,扔了一锭银子到他桌上,然后低声说了四个字:“馨悦客栈。”

    傍晚,莫愁推却了几位老媪留在屋内用饭的好意,跟着去楼下堂食,不一会儿,那老神棍便撑着“祖传算命”的招牌走进来了,要了一壶酒、半斤肉,一边细细吃着,一边用心打量着四周的人,心中大概有数后,便走到莫愁跟前,皱眉说道:“小娘子,老夫有一良言相劝,你印堂发黑,怕是会有血光之灾啊!”

    “哦?”莫愁见吴媪和狄媪朝这边看了过来,便捏着绣帕,装出一副忧愁模样:“先生可否详细说说,有血光之灾的是我?还是我身边的人呢?”

    神棍捋着他的山羊胡:“小娘子七杀入命,是这世间最硬的命格了……”

    噗嗤……素来不苟言笑的吴媪听见这句竟骤然笑出了声。

    老神棍掐指的手一顿,随即话锋一转:“但若心智不坚定,也极有可能会被别人影响,譬如父兄、君姑……”

    吴媪却笑的更开怀了。

    神棍擦了擦额头的汗,眼见的有些慌。

    狄媪素来是个沉住气的,此时竟跑过来凑热闹,从袖笼里拿出一锭银子,客客气气道着谢:“啊,莫不是老神仙显灵,庇佑我江家逢凶化吉!”

    倒给这老神棍整不会了。

    莫愁一时间心思百转,便倏地冷下脸来:“胡说,休在这里妖言惑众,还不快滚。”

    直至晚间歇在榻上,莫愁仍是百思不得其解,这田、夏、吴、狄四位老媪怎的一个比一个反常。不似她兄长的作风啊!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人,也不想她逃婚去?

    哎!算了算了,对她好的人一个巴掌数的过来,至于仇家嘛,还是尽早别费那份心了,莫愁翻了个身,兀自想着,这么多日了,也不知陆凌霄去拜访她那几位“旧相识”,谈的如何了。

    千里之外,长安。

    名满长安的凌尘公子刚走进一条暗巷,就被一条绿色肚兜砸中了头,他紧张的四处张望,见二楼栏杆上飘着几件同色系的衣裳,方压低幕离,快速拐进鸿运赌坊的后门。

    做庄的人接连赢了好几局,手气正旺着,瞥见他后仍是弃了几两银子当彩头,款款迎了上来:“江公子,你老穿成这样来寻我?若被那些心仪我的小娘瞧见了,岂不又要伤心了?”

    “不会的。”江凌尘脱口而出,见那人一怔,随即认真解释道:“不会有小娘心仪你的。钟大人身为我朝第一御史,朝堂上事事都要吵的赢,下了朝堂亦是,所以定不会有小娘心仪于你。”

    钟紫欢一顿,差点笑出猪叫声:“别人这么明晃晃地嘲笑,我怕是会怼的他连亲妈都不认,但你这么说,我却莫名暗爽怎么回事?”

    江凌尘动了好几次嘴,竟是罕见的词穷了。

    钟紫欢便阴阳怪气地说道:“毕竟没人喜欢也比被如霜郡主那个刁蛮丫头喜欢的好,试想一下,若我被一个小娘逼的日日躲在家中,出个门还要裹的这般严实,怕不是得疯!”

    江凌尘听着他戏谑的言语,眼神不禁飘远。

    去年上元灯节大闹半月畔,逼他解释身边女伴的身份。今年醉桃源酒楼外当街拦人,让他许诺乞巧节会带她去游湖。这位如霜郡主仗着一身精妙绝伦的月家剑法和圣上宠爱,一年比一年跋扈。

    可她的兄长为国戍边多年,算是他们这群勋贵子弟中最出挑的了,所以饶是拒绝,他也要耐着性子拿捏着说的,但每次月如霜不是发疯持剑乱砍,就是摇头捂耳不听,所以你当他为什么多年闭门不出,国子监那三万本藏书又是怎么读完的?

    钟紫欢一脸期待的等着江凌尘的下文。江凌尘澄澈的眸子里,罕见的露出一丝不耐:“这件事很快就能解决了。”

    “少唬我,都多少年了,哪那么容易。”

    江凌尘左右看看,忽然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祖母近来为我定了一桩亲事。只待生米煮成熟饭,月如霜便是再想折腾,也师出无名了。”

    “订亲?那家小娘?”这话如同一声惊雷,在钟紫欢耳边轮番炸响。震惊程度不亚于关外蛮人攻入长安。

    “祖母表侄女家的女儿。”

    “不怕如霜郡主?”

    “那位表姑嫁的远,并不知晓长安城的情形。”

    “这么说的话……”钟紫欢跟吞了个苍蝇似的:“你们家算不算是骗婚呢?”

    “准确来说,算的!所以要你替我寻几个内廷高手,保那莫家小娘子安全入长安。”

    真是见了鬼了!

    莫愁后来又陆陆续续试了好几次,次次都无疾而终,她甚至还发现,这小小迎亲车队周围竟隐匿着一批绝顶高手。

    正兀自猜测着背后主事之人,咬牙骂娘之时,忽觉面门一冷,便见车门里滚进来一团绿影,正是英俊无双的小陆公子,遂燃起最后一丝希冀:“他们可愿帮忙?”

    “别提了!”陆凌霄用她新买的玉骨扇挑起莫愁的下巴,一脸若有所思:“按理说你这姿色吧,不是天下第一也算世间少有了,可我按你给的人名一一找了过去,竟无一人愿帮忙!”

    “呵!都这么怂?”

    “怂嘛?倒也不至于!”陆凌霄摇了摇头:“孤身入大漠王廷只为取一人首级的怀陌公子,玉清观百年来唯一领悟了玄心剑法的王玉灵,还有凭一已之力灭了仇家满门的怪侠薛云昭,这哪一个看上去都不像是怂人啊!”

    “可是你行事之时露了马脚,抑或辨才不行?”莫愁峨眉紧蹙,不知是不是这段时日,同那群老媪装娇弱装习惯了,竟颇有些西子之风。

    此刻饶是个瘸腿男人见了,怕都得挣扎着站起来,奈何陆凌霄虽又换回那身公子装扮,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女娇娥,还是个极度自信的女娇娥。

    “不可能!你怀疑什么,也不能怀疑你兄长的无双公子之名吧!我扮做男子,同他做了十年同窗,他愣是没将我认出来!况且,白鹭书院的策论只要我参加,无双公子就永远是第二。”

    提起她那个倒霉兄长,莫愁更加头疼了,懊丧了好一会儿,忽的福至心灵,小声嘀咕道:“莫非这三人还未从先前的打击中缓过神来?”

    “打击?”陆凌霄那耳朵尖的很,忙追问道:“什么打击?”

    莫愁一怔,随即无奈叹息:“还不是九宫主,从前为了将我拘在琉璃宫中,对我相中的男子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恨不得将人家祖宗十八代翻出来折腾!”

    “被九宫主折腾?”想到这几人可能经受遭遇,陆凌霄顿时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密宗折磨人的手段可不是盖的,光是想想都让人瑟瑟发抖。

    她忙灌了口冷茶,又磕了几个瓜子压惊,方幽幽说道:“那便不必白费唇舌了,说起来,我换上这身男装不也挺俊俏吗,抢个亲总不至于丢了你莫小娘子的脸!”

    “不行!”

    直至今日,莫愁不得不承认,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又怎么还会让陆凌霄以身涉险呢?她双眼失神,心也一点一点往下沉:“马上就要入长安了,能逃就逃,实在不能逃,便认命吧!”

    “别灰心,就算入了长安城,你还可以谋杀亲夫呢不是!”陆凌霄倒豆儿似的,从怀里掏出一堆瓶瓶罐罐,一一摆在软榻的方桌上:“能迷倒一头牛神仙醉,能乱了这世间最中正君子心的梦陀罗,能毒死一村子人的断肠草,要不你选一样?”

    莫愁有些哭笑不得,倒是忘了,小陆公子出身南荒医药大家,用毒也是一绝,但她想也不想就将断肠草推到陆凌霄面前:“我只想不着痕迹的逃婚,不给父兄惹麻烦便好,杀人倒不至于。”

    沉思片刻,又将神仙醉推了回去:“对付一个书呆子,倒也不用浪费你这好东西。”

    说完又将梦陀罗捏在手中,只是仍止不住的摇头,可还未拒绝,马车竟倏的停了,外面传来一阵骚乱,两人眼神一对,便很有默契地噤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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