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嶙对那位质子的态度,原本准备跟她那几尾鲤鱼一样放任,顶多路过偶尔掀开荷叶指尖搅动一下缸水。

    孟将军的大军班师回朝后,除了对假质子的调查,安排去南卫交涉的使团,更重要的先扫自家门前雪,从论功行赏到兵马安置都需要她一项一项把关。

    春天马上要到了,农忙时节也有很多赋税和水利的工程要商讨。

    段清嶙忙于朝务,连着几日都在丞相府通宵。

    两天盘查下来,假质子的事总算有了个眉目。

    一路上的押送都没什么问题,人也一直都好好看着,只能是在前线交接时出了差错。

    段清嶙推测是在双方签订文书送来人的那个时间点换的人,等到他们的官员带着文书一走,南卫就把人掉了包,大概也收买了几个北肃的伍长里应外合。

    比起许多大臣的愤怒,段清嶙没什么额外的情绪,她最多只对南卫增加了她工作量而感到怨念。

    她更多的是好奇。如果南卫掉包是舍不得大元帅之子,那么为什么要送来这样一个明显能被发现的假质子呢。

    不说找一个身高体貌相似的,但连年龄都一眼看出不对也太离谱了。

    南卫的特务机构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工作啊,她偷偷地撇嘴。

    这日阳光尚好,风里的寒意扎的没往日透骨,段清嶙回到了别院,看守质子的侍卫向她汇报情况。

    “……后半段他挣扎地少了些,许是也发现了自己出不去。这人虽然嘴里没什么伤,但好像说不出话来。问他南卫的事他也皱着眉摇头,好像脑子真有点损伤,什么都不记得了。”

    假质子的身份实在不好查,两国对峙许久,对于南卫朝中的情况实在线索稀少。间谍探子不知要多久才能带回消息。

    段清嶙回头嘱咐了几句,侍卫长瞪着眼睛似是想要劝阻。

    话到嘴边看到丞相大人幽深的眼神,不再多言领命下去了。

    还是得从这位又哑又失忆的质子身上入手,南卫明知立刻会被发现还选了他过来,背后定有一个特别的理由。

    今日上楼的并非沉默的仆役,也并非厉声斥问的官差。

    来人解开他身上沉重的镣铐,抛下一句:“段大人回来了,她在楼下等你。”

    周身束缚就这样去除,房门洞开,像是一个陷阱。

    他慢慢站起来,一边活动肢体一边仔细打量这间房之前看不到的地方。

    另一侧有一扇窗户,他总算有机会走到窗边,一推窗扇居然打开了,半开的窗缝里看得到楼下的屋檐和回廊。

    他估摸着自己就在房间里拖延了半炷香的时间,然而四下寂静,就连平日能听间的后院里的动静都没有了,更不见有人上来催促他。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慢慢走出了房间下了楼。

    前厅的饭桌上背对着他坐着一个人,听见他的脚步声,那人转过头来,展颜一笑。

    “您来了,在下段清嶙。前几日段某忙于公务,这才与您见面,真是不好意思,略备薄酒,不成敬意,您这边请。”

    段清嶙,他在心里默默咀嚼一遍这个名字。

    脑中的记忆像是溃烂的创口,稍微一扯都会引出一阵剧痛,他想不起来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

    他对这个人的印象只有猩红躁动的寒夜,她像是浇灭烙铁的一股冰水。

    凌辱怒骂随着她的脚步静了下来,在她的幽深的眼瞳里,他从醒来后第一次看见了血肉破碎的自己。

    眼前的人看不出有什么攻击性,墨绿色的锦缎低调,黑发端庄束起。她整个人挺拔地如同风林中的一枝劲竹,自然地露出友善谦逊的笑容。

    段清嶙帮他倒上一杯酒,白瓷酒杯波纹晃动。

    一顿饭吃得简直是死寂,仅有的话都是段清嶙在说,无非就是质子的事我们北肃很谨慎,所以对您失礼了些您别在意。有什么他能想起来的请及时告诉他们,他们也想尽早查出事情的原委解除两国之间的误会。

    “您之后也请在这间别院的范围内活动吧,有什么需要的就告诉我或者拜托管家就好。”

    段清嶙似乎对这顿饭吃得很满意,搁下筷子时亲切地笑着。

    “将士们对待您是按照军中的规矩来的,不过我倒是觉着在我这里您不必拘束,毕竟咱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您也想弄清楚自己是怎么会来到这边的吧。”

    他下意识地想应一声,喉咙鼓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饭桌上只剩下了段清嶙一个人,侍卫长上前来盯着二楼的楼梯,惊疑不定地小声问道:

    “大人,就这样不锁着他了?万一他跑了的话……”

    段清嶙重新拿起筷子匆匆扒了几口饭,鼓着腮帮摇了摇头。

    她抄起茶杯就着凉透的茶水咽下最后一口饭菜,回头浅笑一下,“跑就跑吧,眼光放开一点,关着他的囚笼是整个京城。”

    她步履带风走出别院,院外等着她的手下,她跃上马车嘱咐道:“告诉去查的探子,那些年龄合适的小公子们先不用排查了,直接核对南卫这次参军的骑兵队长名单,从大元帅亲自提拔的开始找。”

    一个人的姓名和身份是最浅显的东西,抹除这些,超出于记忆的习惯与认知才是定位他身份的线索。

    一顿饭下来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但沉默也是某种线索。

    段清嶙一边笑着一边观察着他的神色与举动,这种不动声色的探查正是她行走于后宫官场锻炼出来的本事。

    他拿筷端杯的手势,他偶尔动筷的那几□□现的对桌上菜色偏好,甚至他对于官腔客套的理解,都在无形中成为了指引他身份线索。

    马车刚要驶走,段清嶙又紧急喊停,她挑起车帘脸色有些发白,“帮我打一壶温水吧,猛一吃饭伤到胃了。”

    手下大惊失色,“大人,您不会昨晚散会到现在都没吃饭吧。”

    段清嶙有气无力地一摆手,“忘了。”

    她慢慢吞下温水,不由感慨时光飞逝岁月不等人,自己的身体确实不如十六七的时候抗折腾了。

    那时候她能连着昼夜颠倒长达一个月之久,靠着随时的小憩也能生龙活虎倒头就睡睁眼就醒。

    段清嶙苦笑着摆摆手,马车驶向丞相府,载着沉重的心思和虚弱的身体。

    有了这样一个初步的判断,一个年轻将领的记录很快吸引了她的注意。

    雒剩,南卫大元帅手下某个百夫长的儿子,年十九。

    父亲战死后被元帅收为养子,十四岁起便随军出征。

    在与北肃的战役中,他担任轻骑队长,寥寥无几的情报里对他的评价是,“善骑射,用兵果决诡谲”。

    年龄是对得上的,更重要的是送质之后,南卫的行伍记录里就再没有这个人了,他的骑兵队长也被其他提拔的将士取代了。

    有关他的事迹记录的也不多,说是南卫曾经派他出来偷过营。

    一队轻骑趁着夜色和地势居然真被他摸到其中一个营地主帐的百米之外,不过北肃的士兵到底不是瞎子,这一队骑兵不管他是怎么骗的藏的,还是被发现堵在了方阵之中。

    这种偷营的程度本身就很罕见了,更有意思的是之后的描述。

    那一队骑兵中射出一冷箭击碎了军旗,夜色的混乱中,领头的骑兵大喊“将死,功成!”用的还是北肃士兵也能听懂的官话。

    那骑兵马背上压着一具裹着红披风的北肃将军,趁着步兵忙乱的功夫就这样带着这几十个人又冲出了敌营全身而退。

    那当然不是大营的主将,就是一具普通士兵尸体被盖了红布。

    然而雒剩瞬间就堂而皇之地耍了一个粗糙而好用的诡计,利用短时间的信息不通和人心慌乱从敌营退了出去。

    直取大营的胆识,掩人耳目的老练,冷箭精准的镇定,随机应变的灵活,洞察人心的狡诈。

    以及,随身携带红披风的远见和细心。

    若是这个人真是雒剩,若是我肃朝能将此等年轻将才招揽麾下……段清嶙指尖轻叩着桌案。

    方案是美好的,设想是浮夸的。

    而开会的意义就在于将所有你觉得激动人心的题案打入泥泽,甚至最后本人都在疲惫的反复阐释中对明明是自己挖空心思的构想产生怀疑和厌烦。

    所有人都觉得满座皆是不可理喻的驳斥,但段清嶙依然知道,当自己把推测和设想说完以后,一定跃升成为了内阁会谈此刻最荒谬的人。

    摄政王听完以后好半天没吭声,片刻后抬眼看着段清嶙,问道:

    “你自己对这个计划满意吗?”

    一句话直接把段清嶙问沉默了。

    “你觉得这个路子真的可行吗,将南卫的替死鬼招安到我军,甚至费力优待礼遇试图让他死心塌地?”

    “……”

    “南卫的算盘摸清楚了吗?他的底细盘清了吗?对于他到底有没有真才实学,你有能服众的证据吗?优势在哪?换别人来做有什么不一样?你有完备的计划和备选方案了吗?”

    段清嶙无言以对。摄政王摇了摇头,轻描淡写地说道:“濯玉,国事无小事,不妨再多斟酌。”

    濯玉是段清嶙的字。

    下一个事项拿出来,几位高官要员开始如何安置返乡士兵的去留。

    原本的计划让士兵们解甲归田,然而南卫的背信弃义让原本觉得已经暂歇的烽烟又有重燃的可能,。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不值得占用多的心力,段清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回到丞相府,亲信递过来一封密函,段清嶙扫了几眼看完,举到烛火上烧尽,心里慢慢有了一个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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