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意识重塑于一场分娩般的混乱。

    斥骂伴随着剧痛,寒风裹着尖锐的鞭响。他发不出声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哪,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像是囚笼中的困兽对所有逼问他的人怒目而视,凭借着本能反抗着自己根本不知道答案的逼询。

    直到段清嶙来了。他还记得她的手捧上来时的冰冷,那是他重新感受世间的第一抹温度。

    他几日来修养在段清嶙的私宅里,没什么人找他,宅内的看管并不算紧迫,或者说,白天的宅院内几乎没人。

    他默默坐在檐下长久地出神,或者坐在前厅的矮桌前,随便翻阅一些段清嶙的书籍。

    留给他的自然没有什么国家文件,一面一面的都是一些诗词选集,史学经要,农学典籍。

    书上插空有寥寥批注,随意地写着“妙”“奇言”“已证实”“庆安十六年改制”“胡说”以及龙飞凤舞的“狗屁不通”。

    书柜唯有一层,专有一层摆着各类棋谱,书脊上已经落满了灰尘,似乎多年没有翻动。

    他待在这里,更像是新移栽来的一棵树。

    三天后的半夜,已经过了宵禁,一辆马车又停在了别院门口。

    他向窗缝外望去,段清嶙匆匆步入院内,楼下传来人声和灯光,他站在黑暗中的楼梯上,小心地听着。

    他产生了第一个模糊的念头,自己是不是该下去找她。

    片刻的功夫,一楼的声音便安静了下来,灯也熄灭了,段清嶙已经睡下了。

    他知道自己错过了时机,在楼梯上静静站了一会。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楼下已经有了声音。

    他下楼,段清嶙正坐在前厅的软垫上,看着几张书信。

    此时抬眼,亲热地和他道了一声早,自然地好像两人不过同居的房客。

    这几日修养的怎么样,伤口如何了,吃住还习惯吗。

    送上来早饭和他这几日吃的都一样。段清嶙在饭桌上关切道,他只能点头作为应答。

    好在段清嶙几乎没有自说自话的尴尬感,她盯着他咽下最后一口花卷,随即话头一转,问道这几日可否想起来什么。

    他摇头,段清嶙低头苦笑。

    他此时对段清嶙还不够了解,还不知道这自如温和的状态并不是她真正的放松状态,而是猎手精心演绎的伪装色。

    “其实这几日不论是朝政还是我私下都在打探,只是此事牵扯到太多方面,与南卫的关系也愈发僵硬不好多问……昨日早朝陛下责备我,真真是无言以对惭愧不已。”

    但段清嶙似乎并没有要与他施压的意思,转而莞尔一笑。

    “但好在功夫不费有心人,总算得到了一点消息。”

    段清嶙从怀里掏出来一张三折的纸,推到他面前。

    “我们打听到,最近南卫那边调走了一个骑兵队长,十九岁,有一双异色的眼睛,骨相上接近西洲人,很是特别——雒剩,您对这个名字熟悉吗?”

    雒剩从寥寥几行字的信纸上缓缓抬起脸,在薄暮的天色里,他眼睛的颜色并不明显。

    鸦羽的睫毛一垂,就半遮得更看不出了。

    雒剩,他用口型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反应。

    段清嶙观察着他的神色,恰到好处地长叹一口气。

    “唉,您有印象吗,这已经是最贴近的一个了,我还以为保不齐一定是呢。您的眉骨高,和西洲人更接近,我便觉得一切说得通了。西洲人有部分被南卫收编作为雇佣兵,这样把您送来当替身也不奇怪了。”

    她垮下来肩膀,像是很失望的样子。

    雒剩把她刚刚说的信息记在心里,看着她有些忧郁的样子,不知道作何反应好。

    “可惜现在手上的线索太少,不过您身份特殊,恐怕不会让您随便出去……”

    她似乎犯了难,蹙起眉沉吟着。

    此时,外面来接段清嶙的车马到了,亲信进屋看了眼两人,上前铿锵有力地禀报。

    “大人,礼部说春猎的名单丞相府还是空缺的,您看真的要……”

    尾句拖得有些长,显得有些不自然。

    毕竟段清嶙嘱咐她的话也就到这,好在她及时接上。

    “啊,春猎,对了。”段清嶙眼睛一亮,示意亲信稍等。

    “倒是有一个现成的法子,可能稍微有些辛苦您,不知道您介不介意。若您不嫌,愿意暂时担任我私人的亲卫的话,或许能平时跟着我出去逛逛。”

    段清嶙的神色一下明媚起来,好像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妙法。

    “您跟着我,便能见到一些消息灵通的贵客,说不定哪位就能把您认出来。”

    她转而露出一个难堪地微笑,带着点放低姿态的请求。

    “再一个,我也是有些私心的,希望您能帮我解一个燃眉之急。”

    “转月便是春猎,世家贵族都要派出族中好手参与,可惜我实在不擅骑射,又碍于身份不好不参与。我的本家在荆云,身边没有能帮衬的兄弟姊妹。所以,也是想沾您的光,替我在围场里走个过场。”

    段清嶙歪着头,狐狸眼睛蛊惑一样追着他,小声劝诱。

    “春猎的人很多,您指不定就能打探到有关身份的线索。亲卫就是个名义上的参赛身份,您也不用有什么压力,随便晃一圈下山都行……”

    求人办事,反而比施以恩惠更容易拉近距离。

    段清嶙的一通话下来,从诉苦卖惨到费心给他打探出一点结果,刚刚把雒剩架在了不知所措的愧疚与感激上。

    话头一转,又是一个公私掺杂的请求。

    雒剩抬起脸来,定定地想了片刻,随即点了头,也许是没忍心,让那双波光流转的眼睛失望第二次。

    第二日正好赶上旬休,段清嶙便带着雒剩上街,为春猎准备一身猎装和趁手的弓箭。

    此时早春,依旧不减冬季的冷冽。街边堆着几小蔟不化积雪,雪里还埋着除夕爆竹的红纸碎屑。

    商贩们吞吐着白气吆喝着,在透亮的日光下是一副热闹繁荣的景象。

    段清嶙带着雒剩进到一家没有招牌但占地不小的裁缝店,一进门静极了,里面没有客人。

    大厅通透,架着一列一列的成衣排满整个大厅。

    像是蓬勃舒展的花瓣片片绚丽华贵,上面绣品的花纹精细,能随着路过的视角光线变换光泽。

    掌柜的迎上来,看见段清嶙点头一笑便很有眼力地退下了。

    光影从高悬的窗户里洒下,浮灰在阳光里轻舞,段清嶙陪着雒剩漫步其中,猜着他的神色判断他的喜好。

    “山势三面环绕,春猎的范围限制在那一片山和中间的平原里,凭山把大部分猎物困在中间。猎手主要找的,是一批绑有丝带的猎物。各家代表猎手们以最后获得的丝带判断优胜。另外会给这些猎手配特制的箭矢,避免有人作弊。”

    “去年我是独自参赛,幸亏最后运气好,在树根底下捡到了一根兔子落下的丝带,我就知道肯定会有这样没系住的。全程基本没拉弓,一路低着头找好悬没撞树上。最后好歹有东西交个差,不至于明晃晃地倒数。”

    段清嶙毫不介意地揭着自己的短板,雒剩跟着她,没笑。但眉头是舒缓的,也不知道在不在听。

    这时,远处房间的尽头突然传来声音,又有客人进来了,是准备直奔二楼。

    段清嶙听了听声音,一咂舌,拉着雒剩站在一件巨大展开的华服后隐去身形。

    “稍微躲一下,打招呼麻烦。”

    段清嶙笑了下解释道,神色倒也不算紧张。

    掌柜是个精明人,段清嶙既然没自己露面,当然不会主动和新客人说。

    雒剩侧头从金丝银线上看了一眼,新进门的那人是个非常年轻的少女。

    一身暗红劲装短打,目光炯炯,像一只威风凛凛的小狮子。

    “今年最时兴的便是着湖绿色的料子,摄政王府才订走了一批。您要是穿上这一身,那肯定是飒爽又亮眼啊。”掌柜的声音飘来,专业又有信服力。

    少女却吓了一跳,呃了一声,赶紧脆生生地拒绝。

    “可别,我可怕他老人家看着我。还有你这袖子是不是太宽了,拉弓也太费劲了——话说回来,丞相府今年在你们家订的是什么色的……”

    “袖子什么都可以给您改嘛,您这边请。”

    说话的声音上楼去了,段清嶙的眼色凉下来,心里思考着。

    如今笼合世家的摄政王一派的影响力越来越大。京城作为富贵名利场的表征,一波一浪都能看出池下的暗流涌动,连服装时尚上都开始追逐潮流。

    世家和学派,在新皇登基的这些年里,逐渐聚拢在摄政王门下,铺天盖地的交际人情将松散的门阀意见开始拧成了一股绳。

    与此相对的,是老派世勋拥护的,以太后为首的贵族。代代姻亲血缘的关系像是暗处的劲网,那是挣不开的荣华和苦衷。

    游离于这两派之外的便是以孟骞将军为代表的将权,随着与南卫的局势愈发紧张,武官的地位和地方守备的权力也开始变大。北肃武官比起官阶大小,更遵从他们内部□□义气,以武排位的标准,外人很难插手左右。

    摄政王党的世家派,太后党的老贵族,以及归于孟骞麾下的将权。

    这三方势力相互拉扯,如今维持着北肃政权的平衡。

    而段清嶙属于哪一边呢?她哪边都不属于。

    三方势力拍案而起,争得你来我往,而她就是那张被围起来拍的桌子。

    段清嶙手上能调动的权力更多是执行,国策大事定下来总要有人开始做。

    段清嶙在三方势力中维持着哪边都说上话的处境,传话协商左右逢源间,安排六部把活给干了,以及让大家还有能坐下来商量的谈判桌。

    两人从华服后走出来,段清嶙心里想着事,气氛有点凝重。

    她顿了片刻,故意手背遮在脸颊,垂下眼笑着,悄悄摸摸凑近一点。

    “……你知道么,那匹湖绿色的料子之所以能被摄政王全要走,正是因为那位殿下对穿衣打扮没有讲究。除夕宫宴的时候他坐在我对面,穿了一身绛紫配橙黄,还披着一件绿披风,我一抬头好悬没把酒喷出来。”

    话说出口,段清嶙猛然觉得自己有些失言,她这话虽是开解时说笑,传出去容易被有心人做文章。

    她意识到自己在雒剩面前有些松散地过了头。

    是因为他不能说话吗,段清嶙在心里暗暗反省。

    没想到耳边传来噗地一声轻笑,段清嶙怔了一下,先是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反应过来,好几秒后才望去。

    但他却正好转过身去了,只留下一个透着淡红的耳朵。

    罪责也许是消融残雪,怪它冷得是时候。

章节目录

敌相与哑质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聂寒枝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聂寒枝并收藏敌相与哑质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