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语托疾不出,未几,腊祭之期至。

    在农耕时代里,这是人们最期盼的日子。冬尽春回的农闲时分,辛劳耕作了一年的人们,终得片刻之休憩。一年之间所积累之欢欣与盼望,至此几日,皆得以畅情宣泄。人们欢聚在一起,尽情玩闹。

    腊祭庆典之源流,可溯至远古的尧舜年间,起初于每年的十月举行,后因历法更迭,改至十二月,亦谓之“蜡祭”。于斯日也,人们以“蜡祭”来祭祀被称为“八神”的各方神灵,向他们表示感谢,且为来岁祈风调雨顺。

    椿儿三人毕竟青春年少,外面的热闹声音轻易地勾起了她们的玩心。桑语兴趣缺缺,但还是鼓励她们出去感受庆典的欢乐。

    然而,她们三人以天气寒冷作为理由,拒绝了这个提议。桑语心知肚明,她们真正的担忧是怕给她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临近正午时分,桑语悄无声息地溜进庖厨,仔细地把门闩上。不到片刻,她便手捧铜釜走了出来。一股浓郁的香气很快在小院中弥漫,引得椿儿好奇地凑过来嗅了嗅,“阿姊,这是什么汤?我从未闻到过这样的味道!”

    桑语神秘地一笑,“你待会儿就知道了!拿这汤涮东西吃,可香可香了!”听到这话,阿九和迟迟都忍不住围了过来,皆是好奇地打量着那正冒着热气的铜釜。

    桑语安排道:“庖厨里有几个用竹篾编制的小盘子,椿儿,迟迟,麻烦你们去将它们端出来吧。阿九,你来帮我架火堆。”

    椿儿与迟迟闻命即动,款步厨中,很快就找到了桑语所说的竹盘。这些竹盘编织得十分精致,拿在手里轻巧而坚固。盘中所陈,既有新鲜的蔬菜,也有几样肉类。

    迟迟一手端着一个竹盘,凑近椿儿说道:“你们与阿姊相处已久,真的不认识这些东西吗?”

    椿儿摇摇头,“你在咸阳,听说过关于阿姊的传说吗?”

    “陆陆续续,听说过一些。”

    椿儿的目光穿过庖厨的门槛,投向小院之中。阿九抱来了几束松柏之枝,她在地上稳固地放置了三块石头,然后将松柏枝条交错堆叠于其中。接着,她取出火石,轻擦之间,便引燃了树枝。与此同时,桑语正忙着用铁链将一只铜釜稳妥地悬挂在逐渐旺盛的火堆之上。

    椿儿回首,目光凝重,对迟迟郑重嘱托道:“阿姊并非什么‘玄女’再世,那都是以讹传讹的说法。但是,阿姊的确拥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她如此用心地为我们准备了这些前所未见的佳肴,足以证明她对我们三人并无戒备之心。所以,迟迟,你今日所见所闻,都不要对外人提起。”

    迟迟听后,郑重地点了点头。“阿姊愿意信任我,这是我的福气!我一定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椿儿微微一笑,“走吧!这汤的香味是愈发浓郁了,我都闻饿了!”

    在先秦时期,西域之路尚未开通,辣椒等食材尚未传入中原,故时人所能享用之佳肴,味道颇为单一。再者,汉代虽已步入“铁器时代”,然铁锅却非户户皆备,直至宋代,其使用方渐普及。故此,战国之时,蒸与煮乃最常见的烹饪手法。

    古语说得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桑语带来了现代的“火锅底料”,但是实在无法带来新鲜的蔬菜。她腕间的木珠手串,是她所处的时代里最尖端的科技,能纳百物于其中,然而可惜的是,没有保鲜功能。

    桑语只能让阿九上街买了几样时令蔬菜,还买了些许羊肉和猪肉。冬季菜价贵,能买到的种类也非常有限,但是桑语已经心满意足了。

    她从卧房中搬出了几个木凳,转身又去了庖厨,拿出一只小陶罐。

    “这……那……”迟迟脸上的惊讶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了,但是看椿儿与阿九皆显从容,于是将满腹之言深藏于心,学着椿儿的样子在木凳上坐下。

    虽然有些不习惯,可是这样坐着的确比跪坐舒服许多。

    桑语揭开了陶罐上的盖子,香味瞬间像是被解除了封印一般,张牙舞爪地钻进众人的鼻翼里。

    桑语摆开四个陶碗,用小铜勺将陶罐中的芝麻酱盛到碗中。

    前一阵,她爱往商坊里闲逛,某日偶遇了一位胡商,原本是打算问问有没有葡萄酒卖,无意中看到了一麻袋的芝麻。中原人暂且不习惯于食用芝麻,因此桑语得以用比较实惠的价格将芝麻全部买了回来。

    想着年关将至,桑语计划着给大家一个惊喜。于是又偷偷买了个石磨,将它藏在庖厨后的草垛中。每到夜深人静,大家都入睡了之后,她才蹑手蹑脚地起来磨芝麻。

    虽然火锅蘸料的配方无法在这个时代里完全重现,但她成功找到了替代品。

    通过添加肉醢和醋,再加入花椒油,她复原了部分风味。然而遗憾的是,根据历史记载,在唐朝之后,花生才被引入中原。桑语曾想再去问问那个胡商,看看能否找到花生。但是既然太卜令有了那般的提醒,她也就不想出门了。

    她本想亲自前往祝贺苍鹘女儿的及笄之喜,但最终还是决定让椿儿和迟迟代她送去一份礼物。

    铜釜里的红汤早已翻滚沸腾。桑语轻巧地运用她那双自制的竹筷,从竹盘中夹起一片鲜嫩的羊肉,轻轻放入红汤中。在周围人满怀期待的目光注视下,她熟练地将羊肉提起,置于碗内。这双竹筷虽略显粗糙而笨长,但用起来却极为顺手。

    随后,桑语再次拿起一副新的筷箸,细致地在碗中翻动着羊肉,使其均匀裹上一层醇厚的麻酱,然后送入口中美滋滋地咀嚼。

    “嗯~有那味儿了!”桑语满意地竖起大拇指,接着将整盘羊肉倾倒入那热气腾腾的铜釜之中,“你们快吃吧,肉煮老了,就不好吃了!”

    椿儿率先从铜釜中捞起一片羊肉,学着桑语的动作,同样长长地“嗯”了一声。她双眼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阿姊,我从未吃过如此爽口的羊肉!就是,就是有些辣!”

    “没事,多吃几口,你们就会习惯这个味道的!”

    桑语说着说着,忽然有些心疼。她的手串里,就这么一袋火锅底料。所以她一直舍不得用,毕竟这又不是什么可再生资源。科研组给她准备的,尽是些保命的压缩饼干,数量还不怎么多。至于这包火锅底料,是怪老头偷偷放进去的。

    这边大家正吃得正开心,院门忽然被敲响了,众人顿时紧张起来。阿九放下手中的碗筷,自告奋勇道:“我去开门!”

    铜釜实在太显眼,想要藏也是藏不住了。椿儿起身,将水缸上的盖子挪开,然后将它搬来盖在铜釜上。由于盖子比釜口大,看起来颇有些滑稽。

    阿九半掩着门,正与来者说话。但因为隔得有点远,桑语她们无法听清。不久,阿九转身回来,面露难色看着桑语,似乎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

    “怎么了?是谁来了?”桑语问道。

    “阿姊,他说他是吕不韦的儿子,你是否要见他?”

    这话问得有点儿莫名的奇怪,桑语遂追问道:“吕不韦的儿子?你先前见过他吗?”

    阿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在竹凳上重新坐下,别过脸去,“阿姊,你自己去看吧!”

    桑语愈发觉得奇怪了,她很肯定,玄女山从未与吕不韦的儿子有过任何往来。但看阿九的反应,来人似乎是一个旧相识。

    桑语整理了一下衣摆上的褶皱,这才往院门处去。

    仅仅一眼,她便了然了。

    那位倚门而立的人,她的确很熟悉,或者可以说,整个玄女山的人都对他不陌生。

    桑语轻哼一声,“吕不韦的儿子,什么时候姓姜了?”

    吕思远厚着脸皮钻进院中,“我阿母姓姜,我怎么不能姓姜呢!”他走到铜釜前,猛吸一口气,“真香啊!看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他将手中拎着的酒坛搁下,阿九却迅速按住了铜釜上的盖子。

    椿儿的脸色也沉了下来,“吕大公子?你是否应该解释一下,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吕思远仍旧挂着一脸嬉笑,仿佛丝毫没有觉察到身边几个女子的怒气。他蹲下身,屈指敲了敲一只木凳,“这是谁做的?阿桑,是不是你!”

    桑语翻了个白眼,并没有理他。

    吕思远依旧自顾自地说道:“看样子,你偷师的成果倒是不错!然而,还是比不上我。”他并未询问是否有多余的凳子,便直接盘腿坐下,“有碗筷吗?我还没用过早饭呢!”

    突然间,一片阴影覆盖了下来,吕思远立刻抬手护住了自己的脸,“打人不打脸!”然而,想象中的巴掌并未落下,反而是被人揪着衣领拉了起来。

    “阿九,去屋里拿个木凳出来。迟迟,你去拿些碗筷!”

    听见桑语如此交代,椿儿便将铜釜上的盖子揭开了,一股热气瞬间腾上来。桑语抱起陶罐,拿小铜勺舀了一碗芝麻酱,头也不抬地问道:“说吧,你到底是什么名字。”

    “思远。无思远人,劳心怛怛。”吕思远将酒坛子递给桑语面前,“岁聿云暮,转眼新年。闻君染疾,特来探视,并祝新年之禧!”

    桑语的目光自酒坛上缓缓移至吕思远的面庞,“听闻我染疾,便提酒来访?你这是打算提前吃席?”

    “阿桑,你我可是故交,我还不了解你吗!”吕思远挤眉弄眼地说着,他将酒坛打开,酒液紫红透明,是西域的葡萄酒。

    迟迟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叠陶碗出来了。吕思远伸手接过,一一摆开。他将几碗酒斟满,随后举起一碗,缓缓开口道:“离别已久,今朝重逢,甚欢。昔日有所得罪,望诸君恕罪。”

    为表歉意,他准备一饮而尽。

    桑语俯身端起一碗酒,皮笑肉不笑,“我是一直好奇呢,冯去疾所献的布防图,怎么那么详细准确。原来,潜伏于玄女山之人,正是你啊,吕公子!”

    吕思远顿时咳嗽连连,急忙辩解道:“阿桑,容我一言,我此举实乃有不得已之苦衷啊!”

    桑语抬起手来打断他,“你不用解释了,我本来也没有让阿五追查谁是奸细。如今你既已自曝身份,此事就此过去吧。”

    “阿桑……”吕思远小声嘟囔,“不要一口一个奸细嘛,多生分。”

    椿儿冷笑道,“既然做了,还怕人说?我先前只听人说‘书读到狗肚子里’,如今一见吕公子,才知道这是真有其事。”

    吕思远倒也不气,笑眯眯地说道:“那是因为你见的人太少了……”

    “好了!”桑语嫌他俩吵,“吕思远,既然来了,就坐下来一起吃饭吧!但是,请闭上你的嘴!”

    “闭上嘴了,还怎么吃啊!用鼻孔吗?”吕思远梗着脖子说道,见桑语作势要揍他,他立刻老实乖巧地坐下。

    吕思远倒也不客气,尝了一口蔬菜之后,筷子几乎未曾停歇。桑语终究是忍不住说道:“你这个家伙,吃白食还这么不客气!”

    吕思远将嘴里的食物咽下,用帕子稍微擦拭过嘴巴之后,侧身看向桑语:“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闭门养病啊,原来是在捣鼓如此美食。阿桑,你太不够意思了!当初在玄女山时,为何藏着掖着?”

    桑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就这么一餐,以前没有,日后也没有了!”

    刚说完,吕思远从她的碗里抢走一片蘑菇,得意地嚼嚼嚼。

    桑语也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只不过这次被他躲过去了。

    “你最近真的没有外出吗?”吕思远忽然询问道。

    桑语轻轻摇头,有些感慨,“以前可以随意到大街上溜达的时候,五六日转眼就过去了。如今活动范围受了限,感觉时间似乎变得漫长了。”

    “还是你这里好啊,能够远离尘嚣,不被外界纷扰所影响。”吕思远感叹一句,随即伸了个懒腰,“最近外面发生了许多事,嬴政他简直是焦头烂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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