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咸阳城依旧繁华,人流如注,然而厉鬼杀人案仍是个怪异的谜团,死亡的乌云,始终笼罩在这座城市的上空。

    桑语今日独自去往商坊,乱转了半日,肚子也渐渐有点儿饿了。她瞥见道旁有一家酒肆,酒肆内人声鼎沸,看起来生意还不错。

    她跨步进去,小二笑脸迎上,领着她在临窗的位置上坐下。小二站在旁边问道:“客官,要吃什么?”

    桑语偏头看了眼邻桌:“那是什么?”

    小二看了一眼,回答道:“是鲫白羹,客官要来一份吗?”

    “好,再来一份蒸饼。”桑语从衣袖中摸出一把圜钱放在桌案上。

    小二接过钱,说了一句“您稍等”,便往后厨的方向去了。

    对面的男子看了她一眼,放下手中的酒觞,微笑着开口说道:“真是有缘,去年在酒肆一别后,我们竟然又在酒觞中重逢了!”

    桑语四下看看,确认他是在和自己说话,有些尴尬地回应道:“不好意思,您是?”

    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男子拱手道:“在下名唤相瑾,乃齐国商贾。”

    桑语觉得这话耳熟,定睛一看,原来还真是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只是一旦想起那个酒肆,就会想起那位黄衣男人。

    桑语心里生出几分警惕来,试探地问道:“如此说来,还真是缘分。这位公子,您是常居于咸阳吗?”

    相瑾道:“岁末之际,我归乡临淄,直至近日方重返咸阳。我也是昨日才知道咸阳居然发生了如此骇人听闻之事。”他微微侧身,向桑语靠近了些许,放低了声音,“那些传闻,在下自是不相信的。在下相信的是,清者自清。”

    桑语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还是客气地说了声“多谢”。她给自己倒了碗热茶,低头喝茶不语。

    她在商坊中走了半日,不仅饿了,而且渴了。她终于明白了为何古人常设茶摊,看来并非嗜好饮茶,而是‘江湖救急’呐!

    “客官,您的菜已经上齐了!”

    小二将一羹一饼摆到桑语面前,然后迅速退了下去。

    桑语尝了一口鲫鱼,鱼肉细腻,鲜香四溢。如此佳肴,真适合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享用。

    “孔儒之道,入世而修身,以道德为根本……”

    邻桌传来的谈话声,不经意间飘入了桑语的耳畔。她好奇地侧脸偷偷看去,是一老一少两人。

    那少年郎道:“而今适逢乱世,不乏舍义而逐生者。若一味以道德为约束,恐作奸犯科者众。”

    桑语嘴里嚼着鱼肉,耳朵却是十二分认真地听着。再看相瑾,虽手中轻轻摇晃着酒觞,亦是将身子侧着向外。

    那一老一少聊了几句,其中的老者便告辞离去了。

    相瑾抱起酒坛,随即站起身,走到邻桌。“小兄弟,我请你喝酒。”

    少年郎眼也不抬,“多谢兄台好意,非我买来之酒,我不饮。”

    相瑾倒也不介怀,他自顾地坐下,还冲桑语招了招手。

    桑语纠结了一瞬,也厚着脸皮跟了过去。

    少年郎瞥了一眼二人,随即将手中的筷箸往桌上一放,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悦之色。

    相瑾嘿嘿一笑,毫不在意地举起酒觞:“你我三人能够同桌共饮,这便是难得的缘分。来,在下敬二位一杯!”

    少年郎并没有理会他,只是低头吃着碗里的鲫白羹。相瑾讪讪地搁下了手中的酒觞,“在下名为相瑾。乐莫乐兮新相知,捐赤瑾于中庭。”

    桑语闻言,抬眸深深看了相瑾一眼。他说的并不是一句完整的诗句,但是都出自于“楚辞”。

    桑语很快便觉得只是自己多想。她现在对于“楚”太过疑了,甚至有些杯弓蛇影。先秦人物的名字来源于《诗经》和《楚辞》,应该是不少见的。

    身为商人,脸皮得“厚”。

    碰了一鼻子的灰,相瑾仍未放弃,而是继续说道:“方才有幸听得小兄弟的独到见解,实乃振聋发聩,令在下心生敬佩,颇感意犹未尽,不知小兄弟是否愿意再展高论?”

    少年郎用鼻子冷笑了一声,“非知音者,一方滔滔不绝,自视为金玉良言;一方虽默默倾听,却可能仅出于礼貌,而非真理解其意。终究,皆增心中之烦恼,何苦为之?若非真心能解我意者,我又何必徒费口舌?”

    桑语酝酿了片刻,开口说道:“‘惶惶若丧家之犬’,此乃孔子之自嘲也,亦是其一生之命运。孔子历试于天下,苟非大无道之国,皆欲勉强扶持。‘丧家之犬’,非仲尼一人之命运也,而是整个儒家。群雄并起,强者为王,‘王道’二字似乎不适用于这个时代。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王道’,恰恰是这个时代最缺乏的。”

    “读了经,不一定成圣。同样的,仁义之君,不一定非得读孔孟。走遍人生漫漫路,所悟之物,方是自己所得。孟子有言,人皆可以为尧舜。依我看呐,孔孟,藏在人心之中,尧舜难成,却可以成为自己的孔孟。无论孔儒,亦或是老庄,思想如何适应时代,才是最大的问题。人各有见解,然而不同的见解适用于不同的国家。这些见解,有可取之处,亦有舍弃之处。无法以一言论断孰对孰错。”

    二人的目光皆在桑语的身上微微顿了一瞬。他二人沉默良久,似乎思考着什么。

    桑语有些心慌,长篇大论一时爽,都未顾及到自己所处的时代背景。

    少年郎缄默半晌,终是开口道:“在下元青,师从小说家。”

    小说家?桑语有些惊讶,却并未表露出来。

    相瑾颇有些感慨道:“王侯将相,功名富贵,皆是云烟罢了。真正不朽的,只有刻在竹简上的文字。小说家,存在于世,堪作书以留传后世之重任。”

    对于这番话,元青似乎很是受用,嘴角带了抹笑。

    桑语听了,也微微点了点头。

    漫长的几千年时间里,许多历史都逐渐“故事化”。而这些故事是否流传,也决定于这些故事如何被讲述。

    有人创造历史,也有人编造历史。

    桑语忽然产生一个奇特的想法:她现在可能不在历史时空里面,而是被困于文字之中。

    元青渐渐放下了心中的防备,三人喝酒闲谈时,他将自己的故事讲述了一遍。

    元青出身寒门。先祖曾任周朝宰夫,后因事降职,于是告假回乡,过着耕读课子的日子。

    春秋百年之战乱,致使人民流亡,土地荒芜。

    至元青祖父这一辈,几经辗转后定居于秦国咸阳。元青父亲早逝,他的母亲含辛茹苦地拉扯大几个孩子。

    战国私学昌盛,元青有幸拜读于一位远来游方的先生的门下。他自幼果敢有才气,常以替人抄书为生,长大后则成为稗官。虽不富裕,但也不必饿肚子。

    听完整个故事,桑语有些感慨,只觉得一口气堵住喉咙。

    她透过窗往外看了一眼。

    时候也不早了,她该回去了,不然阿五她们又该担心了。

    桑语幽幽叹了口气,“我与二位有缘,倒也不瞒二位。我今日有幸遇见二位,全是因为我来商坊寻良医。”

    元青不解,“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商坊中多是商人,哪里来的良医?”

    桑语愁眉苦脸,“小兄弟有所不知,那病属实是有些怪异。虽已看过许多名医,但都束手无策啊。”

    相瑾适时地问道:“如何怪异?”

    “来看病的大夫说,非寻常染疾,而是楚巫所为。”

    “楚巫?”元青似乎有些惊讶。

    “下蛊之人,早已不知所踪。而我的家人,已经命悬一线了。若是再不医治,恐怕,恐怕就,唉!”桑语垂眸,抬袖拭了拭自己的眼角。

    相瑾道:“若是要寻楚巫,你应往楚地才是。”

    桑语一噎,她想了想,“实不相瞒,此人乃我心悦之人,他家住咸阳,我舍不得离他太远。所以我才来商坊中碰碰运气,万一遇见了会巫术的楚人呢。”

    元青迟疑了片刻,“我认识一人,虽非楚巫,却略通巫蛊之术。”

    “真的吗?”桑语大喜过望,“太好了!这太好了!元青,你能否带我见见他?”

    元青却是显得有些为难,“此人性格孤僻怪异,不知他是否愿意出手相助。”

    既然有希望了,桑语自然不想错过这个机会。“如果可以,能否帮我劝说劝说?只要大师肯出手相助,定少不了谢礼。”

    元青眼一抬,“这世上,并非所有人会被金银蒙眼。”

    桑语道:“是我唐突了,我实在是太过心急了,毕竟这是关乎到人命的大事。元青,希望你能理解我。”

    元青抬手叫了小二过来,要来笔墨。他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唰唰”地写下一串字,然后将它递到桑语面前。

    桑语疑惑地接过,看了一眼,然后抬头问道,“这是什么?”

    “你明日来此处,我带你去寻那位老者。”

    “真的?多谢!”桑语欣喜不已,将帕子好好收起。

    当下三人告别,桑语往宫门的方向走去,路经一条小巷,突然缓缓止住了脚步。她扭头撇了一眼,身后只有被风卷起的枯叶。

    “出来吧!躲躲藏藏的,你们不累吗?”

    话音甫落,一枚暗器自她耳畔掠过,带起一缕细微的风声。桑语反应迅捷,立即闪身躲过去了。使用暗器的劲力虽非上乘,但胜在距离之近,加之桑语防备不足,若非多年练就的敏锐,她恐怕就中招了。

    袖中剑刚滑入掌心,就在此时,一道身影突然从墙头坠落,直挺挺地倒在她的面前,鲜血溅洒在她的衣摆上。

    桑语收起了袖剑,血腥味在空中弥漫了开来。

    不过须臾,一个身着白衣的清秀男子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别怕,他们都已经死了。”他抱着剑,挑眉望向桑语,“今日是你运气好,能遇上本公……本公子!不然,你早已死于刀剑之下。”

    看看满地横七竖八的尸体,桑语蛾眉微蹙。这又是哪家奴隶主来向她寻仇了?就这么几个人,还真是看不起她!

    桑语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恭身下拜:“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那人摆摆手说:“不须如此大礼,路见不平,举手之劳而已。”

    “若非公子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已身首异处,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别别别!可千万别说什么以身相许!吾已有美妾数人,实在是无福消受了啊!”

    桑语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公子俊美,我可不敢高攀,否则就是以怨报德了。”

    自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那人警惕地拔出剑,明晃晃的剑尖指向来人。

    “我的祖宗啊!啊!啊!”

    一个青衣小厮急切地跑进来,却是被尸体绊了一跤,吓得失声尖叫起来。

    那人嫌丢人似的捂住了脸,随即转头看向桑语,“此处很快就会有人发现的,你快些走吧,我自断后。”

    桑语再次躬身道谢,快步离开了这个是非地。

    她回头看了一眼。这个“白衣男子”,她曾经见过,正是隐藏于蒙家军里的那位女子。

    当真是巾帼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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