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语刚想编个假话,一名寺人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双膝跪地奏道:“君上,不好了,蒙老将军病危,太医令说……说怕是熬不过今天了。”

    秦王政腾地站起身来,疾步就往外走。

    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桑语一时有些怔愣。吕思远唤了她一声,她才回神似的道,“我们也去看看。”

    蒙府之中,宽大的外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的客人。一扇镂花桃木门相隔,蒙骜半倚在睡榻上,他刚刚结束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着痛苦的神色。

    老仆进屋来禀道:“家主,相邦来了!”

    话落间,蒙武陪着吕不韦进来了。蒙骜费力地睁开浑浊的老眼,从喉咙中发出一阵含糊不清的声音。

    吕不韦紧走了几步,上前握住他的手。威风凛凛的将军,变成了眼前这般虚弱的样子,难免叫人心生悲凉。

    吕不韦的眼圈变得有些发红,却也不知能说些什么。

    门声再次响动,秦王政大步匆匆地走了进来。他只看了一眼吕不韦,便将目光移向了病榻之上的蒙骜。

    蒙骜挣扎着要坐起来,被秦王政拦住了。秦王政眼底满是悲痛,“老将军,寡人来迟了。”

    年轻的君王眼角有泪光在闪动。

    蒙骜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终于艰难地开口了:“加冠,亲政,东进,兼并。吾年老矣,皆未及睹,其可惜哉!”

    一字一顿,语气中满是遗憾。

    秦王政心口酸涩,他用力点头,无比郑重地道:“寡人定不负老将军重望!”

    蒙骜说了声“好”,又接连地咳嗽了两声。他动了动眼珠,将目光落在了吕不韦的身上,意味深长地说道:“先王病逝前召见大臣,叮嘱我等共同辅佐新王。我老了不中用,要到地下去陪先王了。以后这大秦,还有君上,就劳相邦辛苦了。”

    吕不韦岂会不知这番话是老臣之心,他缓缓点点头,“老将军请放心,君上富于春秋,俟加冠亲政,定能实现祖宗遗愿。”

    得了这句话,蒙骜笑着,闭了眼。

    众人的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

    半盏茶后,蒙骜才又睁开了眼,这次他看向了他的儿子蒙武,“让恬儿、毅儿进来。”

    两位年轻人进屋之后,先是对着秦王政和吕不韦行礼,然后悲痛地唤了声“大父”。

    蒙骜静静地看着儿孙们,缓了口气,叮嘱道:“待我离世之后,尔等当尽忠于君上,事事谨遵相邦之言。”

    众人闻言,尽皆抹泪。

    秦王政看了吕不韦一眼后,道:“蒙氏一门三代,皆有军功,早就应该多加赏赐。”他站起身来,负手而立,“蒙武,蒙恬!”

    父子二人皆跨前一步,拱手应道:“臣在!”

    “破联军,攻克濮阳。尔等有功,各晋爵三级,再赐食邑百户。”

    “臣,谢君上!”

    “蒙毅!”

    “臣在!”

    “汝恪尽职守,多次冒死救寡人于危难之时。即日起,由汝迁任郎中令一职。”

    “臣,谢君上!”

    蒙骜亦是老眼模糊,“老臣……谢君上隆恩。”

    说着,他缓缓阖上眼,再也不会睁开了。

    这位戎马一生的名将,就这样结束了一生沉浮,安静地告别了大秦王国。

    室内室外,哭声骤响。

    桑语看了眼站在她身侧的老太卜,老太卜的神情很平静,只是默默地流泪。

    原来他所说的“送别老友”,所指的便是蒙老将军啊。

    不久,秦王政一行人从内室缓步走出。桑语无意中瞥见,在走下台阶时,秦王政不慎踏空了一步。

    离开蒙府时,老太卜问桑语,“彗星之事,你是如何禀告君上的?”

    桑语摇摇头,“我到章台宫时,君上似乎正在宴请魏国的使臣,因此我并未提及彗星之事。”她顿了顿,继而问道:“大人您说,魏国已经知道了蒙老将军去世的消息,待彗星现世之时,六国是否会借此机会大做文章?”

    “会!”老太卜说得笃定,“阿桑,你回去吧。彗星之事,老夫亲自去禀告君上。”

    桑语注意到老太卜没有骑马,于是将自己来时所骑的马匹交给了他。

    桑语原本准备走路回去,一辆轺车停在了她面前。吕思远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冲她招招手。

    车夫放下踏脚用的阶梯,桑语坐进马车里,吕思远问道:“去太卜署,还是送你回家?”

    桑语透过车窗看出去,天已将暮,“送我回家去吧。”

    吕思远扬声向车夫交代之后,车轮吱吱嘎嘎地滚动了起来。

    桑语坐在窗边,看着人来人往,看着黄昏时飞鸟返巢。她不禁悲切地感慨道:“等咸阳城的百姓,大秦的百姓,知道了蒙老将军的死讯,他们会是怎样的心情啊?”

    白起之后,秦国诸将之中,蒙骜无疑是最有声望的,也是最具有实力的。

    大将的陨落,之于全凭武力决定国力的时代而言,确实是足以动摇人心的一件大事。

    吕思远说道:“百姓们如何想,我不知道。但是君上现在,除了悲痛,可能更多的是头痛。”

    “头痛?”桑语有些不解,“为何? ”

    “有句话说得好,亲者痛仇者快。上将军在世之时,打过好几场痛快的仗,为秦国夺取了不少的城池。如今英雄已逝,六国少了一个如此劲敌,自是额手称庆。但是对于秦国而言,必然是一场腥风血雨。”

    吕思远说着,渐渐坐直了身子,“阿桑,你入咸阳也有大半年了,应该早已了然秦国的内部较量吧。”

    他这句话不是问句,而是笃定的语气。桑语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疑惑地问道:“我一直好奇,但是从来没有问过你。你究竟是何官职,怎么从未见你穿过官服?”

    吕思远展开双臂,抖了抖衣袖,“如你所见,我是白身。无官无职,轻松自在。”

    有那么一刹那,“怎么可能”这四个字儿,桑语差点就说出来了。在她的认知里,吕不韦一生苦心经营,就是为了从政为官,实现自己的人生抱负。这样的人,怎么会任由自己的儿子成为“白身”呢?

    不过转念一想,这对父子之间的关系可能并不融洽。适才,她看到吕不韦似乎想要与吕思远说话,甚至脚步都已经迈出了一半,但是吕思远却刻意地扭过头去。

    桑语好奇地问道:“吕思远,你有兄弟姊妹吗?”

    “有啊。”

    桑语正暗忖一声“难怪”,却听得吕思远继续道:“玄女山的山民,都是我的兄弟姊妹!”

    桑语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正经一些?”

    吕思远连说了几个“好”,端正了脸色,“我是独子,原本有个妹妹,但是还未出生就死掉了。文信侯这个人,满眼只有野心,繁衍子嗣的需求没有那么高。”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想到什么,冷哼一声后继续说道:“近来咸阳城中的流言,我也听说了,想必文信侯也是知道的。简直是无稽之谈,文信侯是个商人,又不是个傻子。我虽不齿于他,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与先王之间,虽是始于交易,但最终成为了生死之交。混淆先王子嗣血脉的事,风险那么大,又是那么缺德,他何必这么做呢?”

    虽未明说,但桑语明白他所说的“流言”是什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吕思远也算是这则流言的受害者。

    桑语转了话题,“是我蠢笨,当你阻止我去见秦王时,我本应意识到事出有因。那些魏国使臣既然看见了我,必然会将‘天生异象’与‘蒙老将军之死’联系起来,然后大肆宣扬。”

    “天生异象?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太卜令说,不日将有彗星现于东方。我进宫去,原本就是要将此事上禀。不过现在,由太卜令他亲自去禀告给君上了。”

    吕思远安慰道:“你不必多想,就算没有你,他们也会在此事上做文章。而且,我拦你,并不是……”他说着说着,停了下来。

    桑语等待了片刻,“并不是什么?”

    “没什么。阿桑,你还想回玄女山吗?”

    桑语低下眼,“回或者不回,早已不是我想或者不想的事情了。”

    轺车里忽然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车夫的声音传了进来,“桑太卜,到了!”

    桑语道了声“多谢”,踏着阶梯走下轺车,衣袖却被吕思远攥在了手心里。

    “阿桑,你应该属于玄女山,不应该属于咸阳。”

    “吕思远,你这话说得我有些糊涂。”

    吕思远脸上淡淡一笑,松了手,“我也糊涂。”他坐回车内,吩咐车夫赶马离去。

    桑语目送着轺车逐渐远去。她带着几分困惑,朝院门转过身去。

    蒙骜老将军去世的噩耗很快传播了整个咸阳城。百姓们自发前往吊唁,军旅之家更是画像敬祀。

    蒙骜的葬礼,办得极其隆重。秦王政停朝三日,更是亲自题写碑文。

    落在棺材前的眼泪,从未断绝。然而,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就不得而知了。

    蒙骜下葬的当天,秦王政与吕不韦亲自扶灵执绋。发丧队列浩浩荡荡,护送老将军的柩车经过城门时,恰好彗星出现了。

    硕大而明亮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划破了白日苍穹。人们开始变得恐慌,匆忙而无序地四处奔逃。

    有将军拔出了腰间的长剑,喝令着:“不要慌,保护君上,保护相邦!”

    此时,突然有一阵鼓声传来,这突如其来的声响瞬间吸引了人群的全部的注意力。

    慌乱中的人们顿时安静了,皆仰头看去。城楼之上,一位身着素衣的女子正敲鼓起舞,舞姿神圣而庄严。

    突然间,人群中响起了一个声音:“桑语!她是玄女山的桑语!”

    随着他的这句话,人群中有不少声音附和,“玄女山桑语?就是那位神仙?”

    议论声越来越大,原先的紧张和慌乱已经开始消失了。

    鼓声渐歇,城楼之上忽有烟雾腾起。桑语立于其中,恍若隐于云雾间的仙人。又有世外之音荡漾而来,清楚地传入众人的耳中:

    “蒙公原是天界神仙,因误犯天条,被贬至尘世历经劫难。如今劫数已满,天庭特遣彗星降世,接引蒙公重归仙班。为免凡间生灵惊扰,故遣玄女传谕此事,以安众心。”

    男子低沉的声音在虚空中久久不散。

    秦王政翻身下马,撩袍一跪,惊得周围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桑语也呆住了,她下意识地往后挪了几步。

    秦王政双手朝天一抱拳,“蒙将军,您且安心回归仙班,莫再挂念大秦。寡人与大秦的子民们,必荡平六国,以慰将军之英灵。”

    桑语悄悄低头看了眼蹲在她身旁的阿九,然后倒了下去。

    城楼之下,断断续续地唱起歌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脩我戈矛……

    一辆黑篷的轺车等在城墙边上,桑语和阿九径直坐进了轺车里。桑语的脸上,此时多了一块面纱。

    阿九仍有些几分不高兴,桑语笑着问道:“你还在恼我么?”

    “阿姊!”阿九有些无奈,又有些埋怨,“你又帮了秦王一回。”

    桑语咧着嘴笑了笑说:“你昨天也听到了老太卜的话。我们确实帮助了秦王,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大家不会成为被愚弄和利用的工具。”

    昨天傍晚,天色已暗,老太卜来到她的小院,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他的计划,并详细告知了他所推算的彗星降临的确切时间。

    桑语听得一愣一愣,她问老太卜:“这样装神弄鬼,真的好吗?”

    老太卜反而问道:“世人皆说你是玄女再世,以至于秦王都对玄女山有所忌惮,这难道不是‘装神弄鬼’么?”

    “这并不一样,我是被动的。我甚至都不知道关于‘玄女再世’的谣言,最先是从谁的嘴里说出来的。但是按照大人您所说的计划,我就变成了主动地去骗人。”

    “阿桑,你本有机会澄清一切,向世人表明你与玄女毫无关联。然而,你为何选择默默接受这个谣言,未加以辩解?”

    “太卜大人,你我也算是师徒,我并不想欺瞒于您。玄女山上,多数是不会武功的亡奴。若是秦军打上山来,我并没有太多的胜算。既然天下人都说我是玄女,秦王也因此有所忌惮,那我只能选择成为玄女。”

    “如今我希望你利用这个身份,是为了将一些阴谋扼杀在襁褓里。阿桑,你应该也不愿意看到百姓成为被愚弄被利用的工具吧。”

    “可是,我们如果这样做,难道不是也在利用他们吗?”

    “这并不一样,你是善意的。”

    就这样,你一言,我一句,桑语最终还是同意了老太卜提出的计划。

    她让阿九去将吕思远找来,阿九询问原因,她只是含糊地说了一句:“录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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