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府,公子辰来回踱步了数圈,终于停下来,看向一脸平静的相瑾,“玄女山,不足为惧。这句话,是不是你说的?”

    相瑾放下茶,“此话,是我所说。”

    公子辰轻蔑地哼了一声,“你现在还敢说这样的话吗?苦心经营了这么久的计划,就这样被桑语四两拨千斤地解决了。”

    “我的确错估了桑语。”

    公子辰坐了下来,“你们楚地的巫术,已经很神奇了。依你所见,桑语她,究竟是人是神?不,她一定是神!若是人,如何能够在空中传音?又如何能够控制云雾?”

    尽管他未曾亲眼目睹,但小仆那生动形象的叙述却令他越发好奇不已。

    相瑾拨弄着手中的茶杯,慢慢从唇中吐出几个字,“人挡杀人,神挡杀神。”

    公子辰闻言,带着些许不屑说道:“杀桑语?有这个想法的人,应该不少吧,但目前桑语还活着不是吗?”

    “这只能说明他们派出的人手实在太过平庸。而鬼伯的巫术,足以于无声中取人性命。”相瑾的唇畔泛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公子难道忘记了吗,我们还有一颗极重要的棋子。”

    公子辰倾身向前,“你是说……成蟜?”

    “不!我说的,是嫪毐。”

    “嫪毐?”公子辰敛袖端坐,“请细说分详。”

    相瑾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蒙骜一死,秦国的军权,便成为了被争夺之物。各方势力,必定争个头破血流。”

    “可是,嫪毐是内侍,又不是将军,军权于他而言……”公子辰说着,停顿了一会儿,“我会让人送信给张尤,无论嫪毐试图推举何人,我会暗中给予他协助。”

    相瑾抬眼透过窗棂的缝隙向外看去。这么好的阳光,真是浪费,应该好好地下一场雨才是。

    夜色渐浓,天地间仿佛都沉浸在一片深邃的墨色之中,送葬的队伍终于返程了。

    吕不韦与秦王政骑马走在前面,经过城楼时,吕不韦拉了一下马缰,靠向了秦王政低声说道:“君上是何时有此妙计?”

    秦王政道:“昨日。事出紧急,所以没有事先告知仲父。”

    吕不韦笑了笑,“君上长大了,完全可以独立做决定了。先前臣还总是有这样那样的担忧,如今看来,臣的确可以放心了。”

    “寡人尚年轻气盛,未及冠年,行事间难免带有意气用事之嫌。仍需仲父悉心指点,方能不负父王所托之重责。”

    吕不韦默而不语,半晌后才说道:“有一事,臣想不明白。”

    “仲父请说。”

    “桑语,她为何愿意帮君上?”

    秦王政亦是沉默了。他转过头去,目光投向了远处的城楼。那素衣女子已不在城楼之上,但敲鼓起舞的倩影,却已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

    “我也一直不知,她究竟为何愿意如此相信我。”

    甚至相信他可以一统六国,可以以战止战。

    秦王政问道:“仲父觉得,桑语究竟是人是神?”

    吕不韦挑眉,眼底泛起笑,“我儿子的声音,我还是听得出来的。这小子,居然学会了装神弄鬼。”

    秦王政略略侧头,看向吕不韦。他直到这时才发现,仲父原来真的已经老了。

    在老将军下葬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吕不韦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初登王位之时,他似乎总是摆脱不了吕不韦的左右,吕不韦甚至能一言否决他的决策。他不得不坦言,在那段日子里,他内心深处对吕不韦滋生了难以名状的厌恶,甚至期盼着他永远消失。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国事的深入了解,他逐渐意识到自己竟然在某种程度上依赖着这位仲父。

    今日,他心中升起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果……如果躺在棺椁中的,是吕不韦,他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会哭,还是会笑?

    吕不韦转过头来时,秦王政的目光却急忙闪躲,尽管吕不韦已经有所察觉。他不由得在心底叹了口气。他的两个孩子,一个血脉相连,一个情感所系,似乎都与他心存隔阂,横亘着一道难以越过的深渊。

    他还是收拢了心绪,谈及正事,声音也不自觉地严肃了,“郎中令,执掌宫廷戍卫大权,乃重臣要职也。君上任命蒙毅为郎中令,绝对不是一时之念吧。”

    “蒙氏一族,忠君之心,日月可鉴。蒙氏兄弟二人,与寡人自幼相识,情同手足。寡人定然相信蒙毅可以胜任‘郎中令’一职。”

    秦王政说着,再次看向吕不韦,“寡人幼时归秦,是仲父将寡人带至蒙府,让蒙恬蒙毅与寡人一同习武。彼时,仲父所希望见到的,不就是今日吗?蒙氏兄弟,都能为寡人安心所用。”

    吕不韦道,“君上觉得,蒙武是否有其父之威勇?”

    秦王政知道他是在问军权的归属。

    “秦军中的将领,皆是威勇之人。眼下暂无战事,就让他们好好休息休息罢。”

    吕不韦朗声笑了,“君上所言在理,不急,不急。”

    约莫亥时时分,已是夜深人静,咸阳城内的住坊里看不到一处灯火。

    桑语正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耳边突然听到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原以为是梦,但是这声音太过于真实,她还是睁开眼来,惊讶地发现秦王政正站在她的床边。

    月光从他的身后照来,将他的身影映衬得愈加挺拔修长。

    “君上?”桑语坐起身,压着声音轻唤了一声。

    秦王政往前迈了一步,蓦然俯身抱住了她。桑语身子微微一震,短暂的失神之后,她试图将他推开。

    “阿桑,不要推开我……”

    就在桑语纠结之际,他抱着她一个翻身,她就这么压在了他的身上。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的声音,一张脸骤然发烫,她挣扎着要起,围在她腰上的手臂却是渐渐收紧。

    “别乱动。”他的声音似乎有点发颤

    桑语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他的变化。她一动不敢动,身子僵得跟木乃伊似的。

    他又开口了,“阿桑,今日之事,我要谢谢你。”

    “你不必谢我,我是看在太卜令的面子上才同意的,你要谢,就去谢太卜令吧。”

    他从喉中滚出一声笑,抬手抚过她的头发,娓娓地说着:

    “我还未见到你时,你的大名就频繁出现在了我的耳畔。雍城的官吏们,隔上几天,就会上书请求我派兵攻打玄女山。那时候啊,你就是我的心腹大患,让我深感不安。”

    “众多的声音向我施压,我也的确想过让蒙骜带兵去剿灭你。但李斯劝住我了,他向我讲述了关于玄女山的故事。我突然对你很好奇,究竟是何种人物,竟然会选择保护亡奴?玄女山的任何风吹草动,次日都会化作简牍,出现在我的案头。有时候,我甚至会想象你究竟是何模样。”

    “因你名望甚著,始终是我心头的一根刺。所以我才会以借兵为由,将你请入咸阳。初见你时,你一袭红衣,手拎一柄长剑。我惊讶地发现,你竟与我想象中的模样一般无二。我承认,我对你一直有杀心。但你那日问我,盘古身化万物,是否值得?我突然就改变了主意,我不想杀你了,我想要你。”

    桑语听到了他的心跳,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的与他的,交织在一起,最终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发同步。

    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彷徨与犹豫逐渐烟消云散。她伸出手,同样地抱住了他。

    她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她好像忘却了他的身份,忘记了他是历史书上的名字。他是真实地存在的,是和她一样的血肉之躯。

    也许是月夜下的梅林太美,亦或许是竹林中那柄刺向他自己心口的匕首,就这样,在不经意间,他轻而易举地叩开了她的心门,成为她内心深处无法抹去的存在。

    他此时禁不住欣喜地唤了一声“阿桑”,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脑袋,便一翻身,二人顿时调换了上下。

    他用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指腹上的薄茧,激起了她身体的战栗。

    之后,他的唇压在她的唇上,这是一个热烈却稍显笨拙的吻。她的手臂攀上他的肩颈,温柔地回应着他。

    突然间,桑语的脑海中浮现出一道身影。剥离了的意识陡然回归,她手上用力,猛地推开了身上的男人。

    男人完全没有防备,竟然被她一把推下了床榻,跌坐在地。

    桑语将被子紧紧裹在身上,背过身去,面朝墙壁,闭上了眼睛。

    秦王政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又改变了想法,只当是事情进展太快,她害羞反悔了。

    他重新躺到她的身边,隔着被子将她揽入怀中,“听说你最近做了许多新鲜吃食,分送给了大家。为何偏偏我没有这个口福?”

    一想起吕思远那略带炫耀的眼神,他心里顿时腾起一股醋意。这种情绪萦绕在心头,让他不自觉地将怀中的人儿搂得更紧了,将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颈窝里。

    “君上如今有了美人相伴,红袖添香,我自然不会去自讨无趣。”

    这句话完全是脱口而出的。直到说出口,桑语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有些自怅,自己竟也做起吃醋拈酸的事来?这太不像她了。

    男人的手指拨开了她的发丝,吻在她耳朵上。他叹了口气,说道:“阿桑,你是明白的,君王也有很多身不由己。你是天上的鹰,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将你困于四方天地之中。但如果你想要一个名分,我可以……”

    “别说了!”桑语打断他的话,“我困了,想要睡觉了。君上,您请自便吧。”

    然后她闭上眼睛,这次真的睡熟了。只是在睡梦中,她的眉头一直紧蹙着。

    桑语从梦中醒来,窗外已是红日高悬,朝阳的光芒洒满了整个房间。她的身边已经没人,只有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帕子静静地放在枕边,帕子上还摆放着一簇清新的紫色野花。

    她将那簇野花摆放在梳妆盒中,随后缓缓展开帕子。帕子上的文字跃然眼前:“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就在这时,门轴的轻微响动打破了室内的宁静,桑语立刻将帕子匆匆藏入衣袖之中。

    推门而入的是阿九,她的脸上写满了急切。

    桑语见状,内心不禁涌起一股不安,急忙问道:“怎么了?玄女山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阿九迅速回答道,“阿五来信,说我们的暗探发现了一个奇怪之人。”

    闻言,桑语的脸色瞬间僵住,表情变得极为不自然。她的目光落在梳妆盒里的紫花上,嘴唇微微动了动,终于还是问道:“那人在哪儿?”

    “楚国,沛地。”

    “沛地?”

    桑语隐隐约约觉得这名字有些熟悉,可到底在哪儿听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了。

    “我交代的那两句话,那人是否说出了下句?”

    “阿五说,那人只说出了一句‘一百八一杯’。”

    有这么一句就已经足够了。桑语抬手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终于可以回到现代了,为什么她好像并没有预期中的开心呢?

    梳洗换衣后,桑语步出小院,但突然之间,她的脚步一滞。

    她终于想起了为何“沛地”二字听起来如此耳熟——在千百年后的未来,人们更加习惯称呼它为“沛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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